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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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似笑非笑地說:「現在不能抓。只有讓洪望楠到處走動,我們才能發現所有中央飛機製造廠的老員工和現在正在為他提供保護的國民黨地下組織。」 洪家也在打聽洪望楠的消息。洪望梅背負著尋找洪望楠的重要任務,她一大早便跑到王家,對王多穎嚷嚷著要找洪望楠,她埋怨洪望楠,說是姆媽中風了洪望楠也不回家看一眼,心太狠了。王多穎一聽便著急起來,這可是大事。洪望梅欣賞著亂作一團的王多穎,心中暗笑,這是她想出的好點子。她是最輕鬆的一個,因為她什麼都不曉得,所以總是無知的人最快樂。 王多穎和洪望梅在門外一直吵吵鬧鬧,打掃完天花板的桑霞卻走到王沐天的臥室。王沐天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桑霞一句話讓他一下子睡意全無,桑霞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回答了,隨便你睡到什麼時候。你把東西藏到哪裡去了?」 王沐天抓著頭皮,臉上是小孩耍賴的表情:「我沒拿過你的東西啊!」 「那我點穿了啊,你把今天淩晨弄回來的贓物藏到哪裡去了?」桑霞發出詭秘的微笑,「你媽可是在客廳裡呢。」 看來昨晚的行動還是不夠成功,王沐天只好乖乖聽命于桑霞,向後院走去。桑霞跟在他後面,像押解著一個俘虜。 後院跟前院有很大的區別,首先是窄小,其次是雜亂荒蕪。靠後牆搭了一座油毛氈棚子,裡面堆著進一步淘汰出來的雜物。假如按照沐天的說法,房子裡堆放的大部分東西叫「破爛」,那麼棚子裡堆放的,應該是「破爛的破爛」。 王沐天進了棚子,桑霞回頭看了一眼,也進了棚子。 一張爛蘆席蓋在一個與棚子相比顯得非常龐大的物體上,王沐天將蘆席撩開。 桑霞吃了一驚,蘆席下是一輛三輪摩托。 王沐天的語氣有些得意:「車牌照我已經埋了,可以做一個假車牌掛上去。做假車牌很簡單,我做過好幾個……」 桑霞圍著摩托轉了半圈,蹲下來,手指摸著挎鬥尾部的一個彈孔,顯然在昨晚遭遇的槍戰中挎鬥成了盾牌,「我看你是瘋了。」 王沐天回避話題,說:「你看多好的車!」 桑霞目光緊緊逼視著王沐天:「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你要是丟了命,我怎麼向組織交代?你知道你已經是我們組織的成員了嗎?」 王沐天理屈了:「是他們把我硬拉去的……」老老實實把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 桑霞的想像力被沐天輕描淡寫的描述進一步刺激了:騎馬的巡捕,槍彈的追擊……她更火了:「什麼叫組織你懂嗎?組織就是一部組裝科學的機器,每個部件都只能安裝在它自己的位置上,發揮它自己的功能。一個部件擅自跳出,發揮出意外的功能,這功能也許很精彩,但對整個組織毫無用處,說不定還是破壞作用,組織還需要這個部件幹什麼?」說完這些桑霞扭頭就走。 王沐天委屈又無助:「小霞姐姐……」 桑霞轉過身,目光冷硬:「你被開除了。」 王沐天愣住了:「為……為什麼?」 桑霞就像沒聽見,飛快地離去。 這邊王沐天失魂落魄,那邊樓上小客廳卻熱鬧無比。夜裡那個內心敏感多愁的朱玉瓊又還原了會玩會鬧的本色。沈太太和另一個女牌友說是打完牌就走,朱玉瓊不肯放過她們,要她們一定留下吃飯。 王沐天看到洪望梅,並不理會,只是無望地跟在桑霞身後,要為自己討個說法,桑霞卻極不耐煩,一直冷冷地板著臉。王沐天第一次見到桑霞如此嚴厲,他實在想不通,忍不住要絕望了。 洪望梅受到王沐天的冷落,她遠遠地看看桑霞,又看看身邊的王沐天,酸溜溜地說了一句:「沒必要吧,都十七歲了,還要找那麼凶的娘姨來服侍你?」 王沐天滿腔愁悶正無處發洩,看到洪望梅這個靶子,不由惡聲惡氣起來:「瞎說什麼?」 洪望梅撇撇嘴,變本加厲地挖苦:「哦,她不是你的大腳娘姨啊?那就是個女丘八,凶得來!」 王沐天不再理會洪望梅,獨自往門口走去。 洪望梅使出了殺手鐧:「告訴你哦,我和我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歡喜你的人,所以那天你偷了家裡金條,又到我家撒謊去借錢,這些惡劣事情我媽才幫你瞞下來……」 王沐天又是懊惱又是心虛,對洪望梅的態度立刻軟下來:「我下月一定會把洪家姆媽的錢還給她的。」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然聽到一聲尖叫,是桑霞的叫聲。二人撲到朝著大門口的落地窗前,隔著帶破洞的紗簾,看見巡捕和便衣用手槍逼著桑霞退回大門內。王沐天拔腿就往外跑。洪望梅拉住了他:「阿沐!你幹什麼去?」 王沐天不理睬洪望梅,甩開她,沖出客廳。 洪望梅又跟著跑到大廳:「你是不是當上抗日分子了?」 「你讓開!」 洪望梅的臉忽然變得熱情而瘋狂:「你當上我也不怕!我跟你一塊兒抗日!」 王沐天愣住了。 洪望梅伸出四根手指頭:「你是這個?」又比劃一個「八」字:「還是這個?」 王沐天心虛了:「胡說!」 洪望梅滿不在乎地說:「隨便你是老四,還是老八,要麼是老蔣,我都不在乎!阿沐,真的,只要你抗日,我就跟你抗日!」 王沐天一推,洪望梅被他推得老遠,差點跌倒。王沐天顧不上她,沖出客廳的門。 朱玉瓊立在二樓陽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有什麼急事啊?」 那巡捕是班長,他站在王家院中央,沖著朱玉瓊說:「一個日本少佐今天早上兩點在舟山路受到偷襲,現在腦震盪躺在醫院,他的摩托車被偷襲者騎跑了……有人檢舉,說摩托車被開到這個院子裡來了。」 朱玉瓊的笑本就勉強,現在這笑結成了冰渣子,緩了半天才撲簌簌掉到地上,她重新聚合笑臉,揚起嗓子叫管媽:「給客人倒點冷飲,搬兩把椅子到院子裡,讓他們在樹蔭裡坐著喝。」 桑霞慢慢地往樓裡走來,這樣可以給自己多贏得一點思考時間和周旋空間。她以一個極小的動作伸出手腕,看了一眼表:九點三十分。今天她要和賀曉輝到碼頭提貨,看眼下這情形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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