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
站在門後的聞辛趕緊把門關嚴實,閂上門說:「誰讓你隨隨便便拿陌生人的東西?」 女傭辯白:「他不是陌生人!」 聞辛不耐煩地說:「你四好婆眼裡,全世界都是熟人!」 「他是你美國的同學!怎麼是生人?」 「你就給我記好了,這年頭兒,生人不會成熟人,熟人倒會變生人!」 聞太太從梯子上下來,接過女傭手裡的紅包,打開,一疊鈔票露了出來。鈔票旁邊是一個信封:「哦喲,你哪個同學這麼大方,送這麼多禮金!」 「你就看得到禮金。」聞辛拿起那個信封,「還有這個呢?我就知道他們會來麻煩我!」 聞太太和女傭都把目光轉向那個被她們忽略得乾乾淨淨的信封,一時間都安靜下來。 聞辛把信封裡的信箋抽出,馬上就愣住了。這並不是預期的洪望楠的信箋,而是一張黃舊的演講稿,題目是《從科學救國到科學治國》,落款是他的名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放下自己曾經的演講稿。 聞太太觀察著他:「怎麼了?」 聞辛面無表情:「肚子餓了。」說著將演講稿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吃早飯。」 從聞家走出來,洪望楠給季家鳴打了個電話,大致說了下剛才發生的情況,季家鳴回應說:「對我來說,就是一次最簡單的行動,先把他綁來,之後呢,你想跟他敘舊也好,暢談也好,辯論也好,都隨你。」 洪望楠還不打算放棄努力:「先禮後兵,仁至義盡以後再說。」 從電話亭走出來,洪望楠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然後招呼小丁:「他叫聞辛,記住了。這條巷子那頭,也有一個電車站,可能聞辛今天會改變路線從那裡上電車,你把守那個巷子口,我把守這邊。快!」小丁接過照片,匆匆穿過馬路,跑進巷子。 洪望楠還是失算了,聞辛今天不坐電車,他花錢坐轎車。聞太太看他坐轎車很不滿意:「你一個月才掙多少錢?要養兩個小人三個大人,乘轎車上班,我們天天吃鹹菜啊?」 聞辛拉開門走出去:「鹹菜已經蠻好了,要是他們把我拖到內地,你們鹹菜都沒得吃!」 汽車啟動了,在小巷裡一寸一寸地移,坐在車後座的聞辛從紗簾內向外看去,洪望楠正和吃早點的苦力們擠坐在一條長板凳上,他看到了轎車,站起身來。這個學弟實在太執著了。他想起八年前的那個演講的自己,那時候的洪望楠更年輕,演講剛結束,洪望楠便走向他,和他緊緊擁抱。 看著洪望楠在轎車後面追逐,漸漸被轎車落下,聞辛輕輕放下紗簾,垂下眼簾,有些過意不去,又有些內疚。 洪望楠在緊盯聞辛,有人在緊盯洪望楠。平野谷川對洪望楠很有興趣。 平野穀川雖是日本人,但是他的中國話卻說得相當好,他也的確希望自己看上去像個中國人,這樣對情報資訊的搜集當然是很有好處的。 現在是早晨,平野坐在一家咖啡簡餐館閱讀一份《大公報》,他看得很貪婪,好像要把報紙上的每個字都當點心給吃了。老唐從門外快步走過來,坐在平野對面的椅子上。 老唐四十多歲年紀,大背頭,看上去頗為精明能幹。從現在起,老唐將不時地出現在我們的故事裡,作為故事的反派,老唐肩負著跟蹤和破壞的使命,他負責讓我們的主角多遭遇一些意外,從而讓故事變得更加曲折。 老唐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很恭敬地推到平野面前:「從昨天夜裡到今天上午,王家所有人的通話記錄,都在這裡。」 平野眼裡露出讚賞之意,他吩咐女服務生:「給這位先生來一客古拉士湯。」 老唐問:「這古拉士湯是什麼湯?」 平野扶了一下眼鏡,拿起紙,說:「波蘭的一道名菜,就是牛肉辣湯。解餓過癮。」他指著紙上的一處問:「這裡記漏了沒有?」 「電話局為我們監聽的人,速記技巧很好,不會漏記的。」 平野分析說:「昨晚十一點四十一分的那個電話裡,洪望楠說『明天南市區你不要去了』,一定是他們原先說好是兩人一塊兒去,洪望楠突然決定不帶王多穎去了,這是他在十一點多冒險往王家打電話的原因……」 「為什麼呢?」 「為什麼?王多穎也是這麼問的。不過下面洪望楠給王多穎的答覆顯然在敷衍她。他說:太早了,你是個懶丫頭,起不來。就是說,去南市區的這件事,有一定的危險,洪望楠不願意王多穎跟他一塊兒冒險。多穎畢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望楠捨不得她冒一點風險……」 老唐點頭。 「那麼,他們去南市幹什麼呢?」 「無非是跟什麼人接頭。」 「跟誰?」 老唐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找到洪望楠的住處,跟蹤他,就明白了。」 平野思忖著。 老唐繼續說:「只要找到洪的住處,什麼都好辦,把他抓起來一審,別說南市的接頭人,全上海的接頭人就都有了……」 平野輕輕搖頭:「你知道這件事我為什麼找你而不找我自己組織上的人嗎?就因為你既不為日本人幹,也不為汪精衛幹,更不為共產黨和國民黨幹,你只為……」他撚了撚手指頭,「鈔票幹。要是一上來就把洪望楠抓起來,我需要你嗎?上海有多少部抓人審人的機器?」 老唐對平野的理解表示欣慰,不過他還是不解:「為什麼不能抓他?」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