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洪望楠一驚:「怎麼可能?」

  季家鳴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

  洪望楠皺眉不言語了,季家鳴含蓄地警告說:「所以啊!日本人把筧橋的中央飛機製造廠炸了,現在美方和國民政府剛簽訂建立新廠的合約,他們就在想點子破壞,你要是落到他們手裡,苦頭可要吃大了。」

  洪望楠苦笑:「怪不得今天有兩個人到旅館打聽我……那些特務的耳朵怎麼這麼長?」

  季家鳴警覺起來:「那我馬上幫你換一家旅館。另外我會派人保護你,你自己行動也要小心再小心。」他拿出一個紙條,「原來製造廠的技術骨幹有二十多個已從杭州搬到了上海,我找到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沒找到。這是找到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洪望楠看罷紙條,兩眼放光,激動地說:「這些技術骨幹非常重要,將來的製造廠規模比過去要大,要製造美國的新型殲擊機和轟炸機,雖然發動機直接從美國運來,但機體全都靠藍圖在廠裡生產,技術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熟練工人和技術骨幹,短時間裡來不及培養。我這次必須把原先的技工和製圖員都帶走。」

  季家鳴搖搖頭:「沒有找到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搬出上海了。」他的眼裡忽然露出一絲不屑來,「有多少人能住得起上海?還有少數人在日偽公司裡找到了差事,也動員不動他們。」

  洪望楠想了想,下了決心:「我去跟他們談。報國之心人皆有之,儘量爭取他們。」

  兩人告辭。但很快洪望楠又退了回來,神態很不自然,季家鳴疑惑地抬起頭,他擺擺手苦笑:「看見了一個親戚。」

  「怕他不可靠?」

  洪望楠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倒不是。能不能見家人和朋友,上級還沒有給我指令。」

  季家鳴往門口張望一眼:「幫你叫輛黃包車吧。小丁!」

  車子很快就拉來了,洪望楠做賊一樣低著頭快步出來坐上車。可惜他還是沒躲過去,一聲大叫傳進了他的耳朵:「望楠!」

  有情人的世界總是很小,王多穎和洪望楠狹路相逢了。此刻的王多穎一身雪白,像個木偶公主,半信半疑地瞪著眼,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望楠嗎?

  洪望楠努力不讓自己回頭,只是一個勁兒低聲催促車夫:「快走!快一點!」車夫撒腳如飛跑了起來。這一跑,王多穎醒悟過來,眼看著洪望楠的黃包車匯入洪流,她忽然把心一橫,脫下高跟皮涼鞋,拎在手裡,發力追了上去。

  夜色更濃了,白雪公主在黑夜中不顧淑女的體面,追著她的白馬王子,只是車上的人卻是狠心的,再也不肯回頭。

  前面路口紅燈亮了,王多穎趁機追近。等趕到路口,黃包車夫已經又撒開兩腿跑了起來……

  王多穎停下來,喘息著,忽然感到腳有些發疼,她抬起自己的腳,看到腳掌一片血跡。這時正好一部黃包車過來,她急忙攔住跳上去。

  洪望楠滿頭大汗地下了車,這次久別重逢實在談不上美妙。到了櫃檯取鑰匙,值夜班的換了個年輕後生,問他房號,他似乎感覺背後有人走過來,馬上改口:「45號。」

  櫃檯後的確有一個穿香雲紗短衫的年輕男子。那男子在二樓樓梯口叫住了他:「請洪望楠先生留步!」

  洪望楠沖男子聳聳肩:「對不起,我姓江。」

  話音未落,卻聽到樓梯下面一聲清脆的叫聲:「望楠!」

  有人揭穿了洪望楠的身份,年輕男子輕聲笑了起來。

  王多穎劇烈地喘息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籠罩的臉上又是沮喪,又是憤怒,眼睛再也不肯放過洪望楠:「你為什麼要躲我?」

  洪望楠內心發出一聲歎息,表面卻故作鎮定,他不理會年輕男子,對王多穎說:「我剛到上海,到這家旅店來找一個人。」

  年輕男子忽然又湊上前,遞上一張名片:「洪先生,你找的這個人是我嗎?」

  洪望楠接過名片,名片上寫著林祖安三個字,心情一下子放鬆了。原來這林祖安是受了季家鳴的囑託,來這裡是幫洪望楠換個住處的。

  洪望楠看到王多穎正坐在旅館籐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絹擦拭著腳掌上的血跡和泥垢,不由心疼起來:「阿穎,怎麼這麼傻呢?」

  王多穎委屈的眼淚一下子如斷線珠子不停地掉,還把小臉扭到一邊。洪望楠更感不忍,對王多穎說:「你等下。」然後迅速到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塊繃帶,遞給王多穎,「喏,上面有消毒藥膏。」

  王多穎停止了抽泣,默默地接過繃帶。洪望楠為難地看著她:「阿穎,有些事,我暫時不能告訴家裡,也不能……」

  王多穎搶白說:「好了,不要解釋了。我才不會多心呢。」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兩人一年未見,所謂怨恨也是徒有其表。

  洪望楠故意反問:「為什麼不會多心?」

  王多穎抬起了頭,直視著洪望楠:「你多少天沒照過鏡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面孔曬得墨黑,活像個安南捕頭,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嗎?」說完這話,她陡然意識到自己的不矜持,紅了臉。這一紅,勾引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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