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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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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朱玉瓊便帶著王沐天和管媽來到公共租界,到公和祥碼頭去接人,朱玉瓊的南洋侄女桑霞馬上就要到了。朱玉瓊從皮包裡掏出那張壓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歲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視野裡非常模糊。為了將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儘量挪遠,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 王沐天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紙牌,上面寫著: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瓊把紙牌搶過來扔在一邊:「用這種東西幹嗎?又不是陌生人。血脈相承,氣味都聞得出來!」 王沐天不以為然地反駁:「什麼氣味?是香的還是臭的?」朱玉瓊瞪了他一眼,罵他油嘴滑舌。 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氣味:那是新鮮陽光的味道。在她出現的那一刻,陽光猛然照進了他的世界,從此再也揮之不去。 桑霞約莫二十二三歲,皮膚微黑,身材高挑而豐滿,頭戴寬簷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襯衫,下著米色西裝褲,這身打扮顯然是標準的南洋姑娘的派頭。她拎著一大一小兩個藤條箱子走到朱玉瓊面前,重重地把藤條箱子放下來,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臉上呈現出一個完全沒有生疏感的笑容:「娘娘!」 朱玉瓊吃驚了,她沒想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 桑霞微笑點頭,她摟住朱玉瓊的肩膀,緊緊擁抱她。朱玉瓊驚得嘴唇也掀開了。 桑霞鬆開姑媽,將目光轉向王沐天:「這是阿沐吧?」說著便親熱地握住王沐天的手,「這麼大個子,面孔還是像小時候!」 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甚至顯得有些害羞,多麼不同於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開竅了,原來青春除了抗日,還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 一路說說笑笑,桑霞跟著到了王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箱子,先是拿出一塊瑰麗的印花絲綢面料,接著又是一塊美輪美奐的絲綢面料:「這兩塊料子是送給娘娘和表妹的。」 朱玉瓊好久沒有接受過如此隆重的禮物了,誇張地說:「唉呦,這麼漂亮的料子,做出來我到哪裡去穿?穿出來人家要罵我老妖精了!真是糟蹋錢!」不過說歸說,還是拿著料子在身上比劃起來。 桑霞微笑著,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是我爸送給娘娘的。」 玉瓊打開盒子,看見裡面一塊藍寶石,臉上立刻是夾雜著驚喜的抗議:「我自己的首飾都從來不戴!」 桑霞說:「我爸去世前說,你和姑父結婚時,他就欠你一件禮物,這一欠就欠了這麼多年。他還說,娘娘住在上海十裡洋場,是什麼眼光啊?拿不出好東西就不如不送,他物色了好多年,才物色到這塊泰國寶石。」 玉瓊在屋裡亮亮的光線裡欣賞著寶石,眼圈卻又不禁紅了,她想起南洋死去的哥哥,臨死都沒能見一面。幸虧管媽過來解了圍。管媽抱著兩個枕頭,拎著一個深紅漆木小馬桶,沐天夾著一卷細草席走上樓來。 桑霞上去接過管媽手裡的枕頭,瞪著漆木小馬桶問:「這是什麼?」 管媽說:「馬桶啊,夜裡起夜,省得往廁所跑啦。」 桑霞咯咯地笑起來:「這一點兒力氣都要省啊?我不用這個。」 王沐天一直很乖的樣子,沒怎麼說話,在桑霞面前,他好像得了失語症。不過這種情形很快被打破了,在跟桑霞單獨相處的時候,他的失語症很快就好了。朱玉瓊讓他幫忙整理桑霞的臥室,桑霞抱著枕頭進來,打量著這間充滿陳舊書籍氣味的房間。到處雜亂無章地堆著書,一張單人小床好不容易擠出點地方,支在牆角,頂上掛了一盤圓形帳子。王沐天很有些不好意思,這件事情本來在桑霞來之前就讓他做的,不過他一直忙著「抗日」,算是為了國家放棄了小家。 桑霞拉開窗簾,推開窗子,抱著被單和毯子的王沐天說:「那邊朝西,開了窗簾太陽會進來的。」桑霞有些陶醉地說,「新鮮空氣也會進來的!」 桑霞翻看地上的一摞舊書,王沐天忽然有些自卑,他急於切割自己和這個充滿陳舊氣息的家庭的聯繫,恨恨地說:「為什麼我們家老放著一堆破爛?」 桑霞有些不解:「破爛?」 王沐天說:「日本人轟炸江灣,我父親家的老宅給炸塌了一半,起碼有五代人的東西都運過來了,全堆在這幢房子裡。誰也沒心思整理,誰也不敢扔掉它們,所以就當破爛堆著。」 「那應該是古董啊。」 王沐天的神情充滿不屑:「對我來說就是破爛,垃圾,頹敗的渣子。這張畫是唐朝的,那個瓶是宋朝的,有沒有一樣新發明?沒有。所以要被日本人轟炸。我恨不得一把火都把它們燒了。」 桑霞微微一笑:「這麼憤世嫉俗?」邊說邊拿起一本線裝書,粗略地讀著。從她敞開的襯衣領口,滑出一個金項鍊墜子:一個心形的小盒。 王沐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入她的因為彎腰而低垂的領口,心跳加快了。 在樓下大客廳吃午飯的時候,三伯伯見到了桑霞。三伯伯看這姑娘挺漂亮,性格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似乎生來不知道什麼是拘束,一見面就跟他大方地擁抱。她跟上海姑娘很不一樣,無論是裝束還是氣質都不一樣,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南洋姑娘,忽然有些抗拒,她雖然是生動的,但她的到來卻顯得生硬突兀,他甚至有種預感,王家的平靜生活會因為她的到來而不再平靜。 吃過午飯,三伯伯尋了個機會拉著朱玉瓊到樓梯拐角,打算發表他的想法。 三伯伯一向深沉含蓄,但在朱玉瓊面前卻不隱瞞想法,他把朱玉瓊當自己人。他也是個癡心漢,原本他先愛上朱玉瓊的,悶在心裡愛,結果朱玉瓊嫁給了他的堂弟王世輝。那時候王世輝剛從美國回來,頂著個雙重博士頭銜,朱玉瓊就嫁給他了。癡心的三伯伯就一輩子沒有成親。「八·一三」那天,王世輝過世了,朱玉瓊服喪三年,現在是第二年,三伯伯的桃花運快來了,到底把朱玉瓊等到了。 三伯伯看一眼樓上樓下,拉著朱玉瓊又上了幾個臺階,頗有些神秘地對著朱玉瓊耳語:「我問你啊,你這個侄女,你從來沒見過?」 朱玉瓊一聽這話馬上不悅了,三伯伯這是在侮辱她的辨識力。她甩開三伯伯,瞪他一眼:「把我拉到角落裡,就問這句話?」說完,抽身向樓上客廳走去。 三伯伯還是不罷休,又跟著朱玉瓊到了樓上小客廳,走到茶几前,瞪著玻璃板下面的全家福照片:「怎麼看怎麼不像。」 朱玉瓊瞪了三伯伯一眼:「什麼不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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