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他扔下這句話,趁著混亂扭身便逃,跌跌撞撞擠過混亂的人群沖到門口時,手臂卻被一把鉗住。

  屋裡的燈光很快重新亮起,王沐天回頭,看到抓住自己的是個陌生男人,他掙扎,男人連個輕蔑的表情都懶得做,順手把他的膀子反擰到了背後。別住筋的劇痛讓王沐天腦子裡轟轟作響,他想這回搞砸了,這男人是個便衣。

  那個時候的上海便衣無處不在。

  整個舞廳的所有人都在亂,於是門口的這場小小騷亂沒有引來過多注意。便衣擰著王沐天的胳膊把他往門外拖。王沐天拳打腳踢地被拽著,掙扎中看見據守在舞廳另外兩個角落的幾個便衣迅速向這裡移動過來。王沐天懊惱了,他愕然於自己的失察,更讓他懊惱的是,當聯想到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的時候,他害怕了。他竟然會害怕!這簡直不可原諒。

  一瓶子汽水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出來,准准地砸中了頂棚上的吊燈。一時之間轟然作響,汽水的泡沫和碎裂的玻璃一齊炸開在人們的頭頂,舞廳再次陷入黑暗。這下子,重新亮燈怕沒那麼快了。

  在人們的尖叫聲中,王沐天聽到了兩聲槍響。

  舞廳裡炸了窩,比剛才的騷亂更甚,所有人都在尖叫著往外擠,門口卻被便衣堵住。王沐天趁亂發狂地掙扎,他用力過猛到差點把自己摔倒,扭頭才發現剛剛揪住自己的便衣像條人皮口袋一樣向下癱軟,額角正洶湧地往外冒著黑糊糊的液體。那只能是血了。

  王沐天愣著,背後卻被粗暴地推了一把。他要回頭,推他的人已經一把抓住他的手,揪扯著他朝與門口相反的方向奔去。逆流而上的一頓狂奔後,王沐天跟著那人跌跌撞撞上了樓梯,被直接扔進了舞廳的廁所,嘴巴啃在牆上。他回過頭,看到一個手中持槍的陌生男人正在迅速地把門插上。

  男人個頭不高,看著瘦,可隱藏著力量感,背影裡一身精壯肌肉隔著衣服隱隱浮現出輪廓來。他穿著一身王沐天看來不可能上得了街的衣服,頭頂甚至用了髮膠,猛地回過頭時,王沐天從那張下頜咬緊、微微帶汗的英俊臉龐上,看出了他飛吻時的表情——那個舞男。

  舞男馬不停蹄地奔到廁所窗邊,一把推開窗朝下看了一眼,扭頭沖著王沐天一別下巴:「你先下,不要慌。」

  王沐天從怔忪中恢復過來,他消化著如今的局面。此刻自己被一個持槍的舞男給救了,這舞男讓他先下……下去哪裡?他奔到窗口,看到窗外一道防火梯通往樓下。那麼個搖搖欲墜的陡峭的高度,讓他趴在原地眼暈了一秒。下一秒,沉重的砸門聲已經在身後響起。

  舞男背對王沐天,把槍對準了門口。

  王沐天咬牙攀住窗口,翻身躍了出去。

  此時的舞廳裡,四五個越南巡捕和兩個便衣打著巨大的電筒,一邊查看著鑽在桌下、趴在地上或者躲在吧台後的男女們,一邊吼喊:「都出來!站好!拿出證件!」

  人們驚魂未定地按照指令行動。

  窗外的消防梯上,王沐天已經爬了一半,他的腳哆嗦著伸向下一級梯階。

  「踩穩了。」舞男壓低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他一級一級緊跟著王沐天向下攀爬。

  王沐天抖抖地向下看去,細長的階梯仿佛還有天之于地那麼高似的。爬樹真的不是他的長項,爬梯子亦然,王沐天感覺過了半輩子那麼久,終於還有八九級梯階就要落地了,突然一聲槍響,王沐天驚得一個失手差點翻滾下去。

  槍聲是從頭頂傳來的,王沐天抬頭時,原本還在他上方的舞男撒手而下,越過王沐天直接墜落在地上。王沐天瞪著廁所窗口伸出來的兩隻黑洞洞的槍口,眼神發暈,心想那個人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

  「跳!」「被打中」的人好端端地站在梯子下,沖著王沐天伸出手來。漆黑夜幕中唯見他兩隻眼睛炯炯到嚇人。王沐天驚喜交加地瞪著他。

  又是兩聲槍響,這一回的子彈簡直是削著王沐天的頭皮呼嘯而過的。舞男忍無可忍地大叫:「跳啊!」

  於是,王沐天再無思考,一躍而下。

  舞男一把把他接在懷裡,下墜的撞擊讓兩個人都趔趄了一步。槍聲又響,舞男拉起他的手奔向夜色深處。

  由兩側四層樓的法式公寓組成的里弄,沐天和舞男狂奔而來。他們剛抵達弄堂的另一個出口,身後的追擊者便已經趕到。

  「站住!」隨著大吼,又是槍響。

  舞男咬牙咒駡一聲,腳步急刹而後急轉,淒淒夜色和七拐八拐的弄堂被他熟練地利用起來。他與王沐天的身影漸漸甩開追逐,兩人再次猛地拐彎,闖進菜市場的弄堂。

  王沐天被一路橫拖豎拽,已經跑到了自己的極限,他想說不然算了吧,你先跑吧,但是突如其來的震顫讓他牙關緊閉。王沐天一個踉蹌,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秒,他心裡唯一的想法是:……這真的,太不是時候了。

  奔跑中的舞男被身後的力道給拽了個趔趄。他狂怒地回過頭,愕然看見王沐天像一截木頭一樣栽倒在地。

  舞男抱住王沐天順勢跪下,他也喘得快斷氣了,兩手急促地在王沐天身上摸索著尋找。沒有槍傷,沒有血跡,這讓舞男略略松了口氣。

  「喂喂,你怎麼了?」

  沒有回音,王沐天渾身緊縮,一顫一顫地抽搐著。

  槍聲近了。

  每次失去意識後醒來,王沐天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感覺是很久的,他在那些時候裡做過一些風起雲湧飛沙走石的夢。夢的全景是記不清了,零星的片段裡他總是在出走,一遍一遍從自家古老得發黴的房子中離開,從屈辱的牲畜圍欄一樣的法占區離開,漫無目的地出逃,去向哪裡他尚不知道,總之離開就是好的。儘管飼料再周到,圍欄裡的牲畜總是想著離開圍欄的。

  這一回醒來,王沐天是被硌醒的。不知是蜷在什麼地方了,脖頸和後背刺刺硬硬,痛得很,張開眼睛時世界被分割成了細碎的網狀,重重疊疊看不清楚。昏迷前的回憶以緩慢的速度蘇醒回來,王沐天記起了自己近乎嘔血的狂奔,記起了顛簸在眼前的黑暗弄堂,記起了身後煞人的槍聲……王沐天猛地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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