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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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狀的世界霎時消失——王沐天氣喘吁吁地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男人手裡抄著一張破草墊子。原來那是他剛剛頂在頭上的東西。此刻的王沐天看清自己身在一條菜市街上。時候晚了,雞鴨菜販早都收拾了攤位,隨地鋪些毛墊子草框子,在牆根下橫七豎八胡亂睡倒。王沐天就是被塞進了這眾多毛墊草框之間,此刻槍聲和追逐的腳步都已聽不見了。 「你有癲癇病?」面前的陌生男人眉毛擰到一起,問他。 王沐天認出了那張臉,他鬆弛下來。他還不能算作認識這個舞廳中驀然出現的男人,但是這個人已經兩度救了自己。從他這份嫺熟的隨機應變和大膽做派看來,這人無疑正是王沐天心中的抗日前輩。 「前輩」兩字在腦子裡一閃,王沐天便難為情了。總歸剛才,他是拖了後腿。 舞男嚴厲地打量他:「誰讓你幹這個的?」 王沐天愣了一下,這簡直是考驗自己的時刻到了,他下意識地挺起胸讓自己顯得高些:「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舞男直起腰來,他像是又氣又笑又笑不出來。末了,只憋出一句:「前面有個小旅店,去那兒把臉洗洗。」 王沐天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嚇了一跳,臉上半幹半濕,幹的地方已經凝固,硬硬的拽得皮膚發癢,濕的地方就是泥漿一樣,稀稀拉拉還在往下淌。王沐天本以為那是血——至少那還壯烈得很,結果手指放在鼻子下一聞,臭得猶如挨了當頭一棒。 「學著點吧,這把雞糞說不定可以救你的命呢。」舞男半是奚落半是潦草地不再看他,「去洗洗。穿過小旅店後門就是電車站。回家好好念書去。玩什麼都行,別拿命出來玩,要想當勇士,先要學會珍惜生命。」 王沐天反應過來,舞男已經起身要走。他趕忙追上去:「抗日不分老幼!你是前輩,我看得出來,我……」 「閉嘴!」男舞者猛地回頭,聲音壓到極低也沒壓住光火,兩隻眼睛炯炯的,夜色裡頭像是要射出閃電。「你這樣的毛孩子都出來抗日,我們抗日的人,乾脆回家幫老婆洗尿布!」 沐天感到了侮辱,但也感到震懾。 舞男越說越光火:「你以為抗日是淘氣、闖禍?為了救你,我們放棄了一次會議,還浪費了三顆子彈!你以為跳舞廳裡都是無恥的亡國奴?」 顯然舞者是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這幾句話的工夫浪費得更多,他扭頭飛快地走去。王沐天呆愣了,又見他自夜色裡突然回頭警告:「還不快走?等著我揍你啊?」 舞男消失在弄堂盡頭。王沐天著實被罵得挺慘,但嚼嚼這九死一生之後的滋味,卻興沖沖地笑了出來。這一回,他心裡的抗日有了更扎實的存在感。 猶太人開的舊貨鋪裡,王多穎一進門便看見孫碧凝在那裡挑揀衣料。 孫碧凝五十出頭,雖比不得朱玉瓊的細膩紅潤,保養得也算很好。她個子小,人瘦,眉眼裡安安靜靜,因為教養極好的關係,一輩子肩頸筆直,瘦也撐得起大家夫人的架子。孫碧凝這會兒看中一塊灰色呢子,用手指撚著布料跟老闆搭訕著價錢。 王多穎甜甜地喊:「洪家姆媽!」 「來啦?」孫碧凝抬頭,抿嘴一笑,「哪天把『洪家』兩個字去掉,就叫姆媽。」 王多穎就紅了臉:「人家要罵我老面皮了!」 孫碧凝還是笑:「望楠有信給你嗎?」 孫碧凝口中的望楠,是洪家長子。洪王兩家原是世交,祖上一齊顯赫過來的,如今也一齊日薄西山,兩家孩子從小一個屋子一張床上摸爬滾打地長起來,說青梅竹馬都嫌不夠熟絡,王多穎跟洪望楠是早就訂了婚的。見這麼問,一時關心也就忘了避嫌,王多穎失落地歎氣:「一個多月沒有他信了。」覺得不好意思,又趕忙加上一句:「說不定望楠在內地相好了一個摩登女郎,信也不給我寫了!」 「望楠是那種人嗎?他也好久沒給我這個老媽寫信了。」孫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認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開,對著光細看。「你看這塊料子多好?又軟又輕,正好夠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碼,又點頭說:「自從上海來了這麼多猶太人,把他們的好貨色當舊貨賣,我都不進百貨公司大門了。百貨公司都是日貨,毛料到底還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給誰做?」王多穎伸手去摸摸。 孫碧凝笑笑地瞧了她一眼,愛憐憐地說:「合適望楠嗎?」 王多穎臉上又是一紅,「蠻好的。是要讓他穿這個才好看,上次帶回來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個內地土人!」 孫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交給戴黑禮帽的猶太店員。店員轉身去包裹了,孫碧凝和王多穎邊等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瀏覽著店裡其他貨色。一個帶燈光的櫃子貼牆擺得顯眼,裡面陳列著各樣的老舊絲絨盒子,盒子裡頭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飾珠寶。 孫碧凝挨著玻璃瞧見了,眼睛一亮:「喲,這個戒指是新擺出來的,上次沒看到過。同樣的鑽石,看看人家的鑲工……你姆媽有個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國的時候買的,有點像這個。」 王多穎扭頭看著窗外,「今年天熱得早啊。」 孫碧凝懂得,輕輕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媽,你就打岔!一年了,還不肯叫她?」 王多穎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是你姆媽,長輩呀!你就先開口,叫她一聲!沒見過母女慪氣慪得你們這樣的。」 「誰家的姆媽這麼害自己女兒!……要不然,我現在都在內地讀大學三年級了,說不定還能常常見到望楠!」這個話頭不能提,王多穎每次一提都會醞釀出上一輩子的委屈來,「她裝病騙我,把我從學校的船上騙下來。我考大學熬了那麼多夜,都白熬了!現在閑在家裡,天天都在過黃梅天,心裡都要漚爛了!」 「漚不了多久了,」孫碧凝半是寬慰她,半是寬慰自己,「等望楠在後方安頓好,他會想辦法把你接過去成親的。」 王多穎點頭,又覺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嬌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著要成親似的!」 店裡兩人說著話,馬路對面幾個半大男孩子匆匆走過。王多穎看得愣了一下,那裡頭一個卷毛頭的背影把她眼光給勾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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