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王家樓上的小客廳裡,這個時間,朱玉瓊照例在打麻將。玩牌的時候朱玉瓊一向投入得很,乃至王沐天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從她身邊走過,她眼角也沒動一動。王沐天壓著狂奔半夜的喘氣聲,輕輕繞到陽臺。

  陽臺上擱著幾大盆花,當年送來的時候朱玉瓊也是愛惜了一陣,天天守著侍弄觀賞,後來興頭一過也就平平了,如今因少人打理,花葉都有點黃瘦。在一大盆月季花旁,王沐天蹲下身,用身上的小刀在土裡仔細地挖著。

  除開神話傳說,自家花盆裡能挖出金子的這種故事,大約也只能發生在王家。王沐天父親死了一年,趕上當下時候不好,顯赫的王家如今日薄西山,朱玉瓊一個寡婦,帶著王沐天和王多穎一雙兒女前後搬了兩次家,藏錢的地方也算想絕了,最後一拍腦袋,索性把手頭家當統統兌了金條埋在花盆土裡,號稱以土生金。朱玉瓊自覺滴水不漏,連兒女也沒告訴,王沐天卻一早就知道了這處寶地。

  可知道歸知道,他自己從沒動過金條的心思,在他眼裡,母親藏金的謹小慎微已屬俗不可耐,他有著截然不同的追求,同母親,同姐姐,同這死氣沉沉的大房子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這一次,要不是小四眼說抗日活動的經費不足……王沐天輕輕轉動著小刀,刀尖碰在了一個硬邦邦的物體上,停了。

  隔著落地玻璃窗,王沐天機敏地看了一眼母親和三個女眷,飛快掘出一塊包著破布的硬物。他把它塞進褲子口袋,又把兩手上的泥土在褲腿上胡亂一蹭,這才起身,端出一副悠閒身段來打算溜出客廳。

  朱玉瓊吃了一碰,心情正好,在滿桌翻飛的蘭花指之間終於瞥見了王沐天。「阿沐,叫過人了嗎?」

  王沐天乖而敷衍地喊人問好。娘娘、阿姨們便打起哈哈:「好,好,好!你姆媽最好,贏了一晚上了!」

  沐天急著要走,母親叫住他:「剛才你在陽臺上抽煙啊?」

  王沐天聽到陽臺兩字嚇出一身冷汗,聽完笑了,討好地挨在朱玉瓊身後揉肩捶背:「沒有……姆媽,給我點錢,我買碗雞鴨血湯,餓了。」

  朱玉瓊抬眼瞟了兒子一眼,慢吞吞地掏出小荷包,故意把裡頭的充實內容亮在另外三人的眼皮底下,「阿沐最喜歡你們來了,當著你們,他好敲我竹杠!」她溺愛地輕輕打了一下兒子的手:「是吧?」

  王沐天把鈔票往手裡一劃拉,扭頭跑了出去。他習慣了母親的這種炫耀,亦痛恨母親的這種炫耀,這讓他一秒鐘也沒辦法面帶笑容地忍耐。

  看著王沐天跑出去,朱玉瓊的牌友沈太太半真半假地稱羨:「要有這麼個兒子,我會比你更寵!」

  「寵他為什麼呀?」朱玉瓊撇嘴,「他從小到大病懨懨的。看他現在活絡,說犯病就犯病,犯起來嚇死人!」

  「喲,什麼病啊?」

  朱玉瓊裝著沒聽見,起身向客廳外走去,揚著聲音喊人倒茶,便有知根知底的牌友在沈太太耳邊告訴:「羊癲風!看著是個美少年,假長了這麼好個坯子……」

  王多穎的臥室裡傳出流暢的鋼琴聲,王沐天避著管媽來到緊閉房門的寢室門口,再次變戲法一樣從褲子里拉出那條裙子,匆匆脫下,又從口袋裡掏出絲頭巾。王沐天躡手躡腳推開門,鋼琴聲如同流水一樣自門縫裡傾瀉出來,他把那一大團皺得如爛鹹菜的裙裾和頭巾往門裡一扔,自己回身下了樓。

  王家洋房的樓下,參與夜間「戰役」的幾個戰友都還等在那裡。王沐天從樓梯口出現,他揚起手裡裹著破布包的金條,嚴肅而得意地說:「經費來了。」

  經濟地位決定社會地位,王沐天頓時被圍住,小鄭興奮地推著眼鏡:「好樣的!明天可以多買點寫標語的紙!這個鐘點兒哪一家當鋪開門?」

  王沐天拿出慷慨的姿態:「有錢了,我們開會可以到法國公墓去野餐,邊吃邊開會。」

  提議立刻被熱烈響應,王沐天享受著自己被信任、被追捧的這個片刻。

  樓上的鋼琴聲戛然而止,窗戶打開,王多穎探出身來:「阿沐,你們又在搞什麼鬼?」

  男孩們扭頭看著這個瓷器般輕盈雪白的女孩。

  十八歲的王多穎跟弟弟一樣有著一頭絲綢一樣天然捲曲的秀髮,她的發色接近柔潤的松木,小洋人一樣微微發黃,更襯得下頜尖尖雙眼大大,兩腮肌膚晶瑩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頭就要顫顫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裡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歲少年們的審美眼光中,這等女孩子便過於精緻,過於脆弱,在轟轟烈烈的抗日運動時期,像她這樣的小布爾喬亞年輕人,從來都是他們的歧視對象。

  為了彰顯自己的立場,王沐天用冷漠的面孔對著姐姐:「喊什麼,沒幹什麼。」

  「那你偷我的裙子做什麼?你看看弄成什麼樣子了。」王多穎揚起手裡的絲綢裙子,在她的怒聲中,男孩們一哄而散。

  夜上海舞廳,王沐天匆匆地在跳舞的人群裡穿梭。

  香水、鴉片煙、人身上的汗氣、高檔絲綢衣料上的樟腦氣,一股腦兒漚在燠熱的房間,攪和成一種黏嗒嗒的氣息將王沐天淹沒在裡頭。震人的西洋音樂裡,臺上一個摟著舞伴的舞男正不顧廉恥地朝著台下飛吻,王沐天嫌惡地偏頭避開,生怕那個沒形沒影的飛吻會跟鼻涕一樣甩在自己身上。他護著鼓鼓囊囊的胸口,蹭到了舞廳角落。

  有些抗日活動,王沐天覺得沒有人可以信賴,所以就只有由他自己去完成。他覺得只有抗日老手才能勝任那些危險的任務,比如說,這一次。

  王沐天在燈紅酒綠的光線下,悄然把手伸向角落裡的開關電閘。

  大廳裡的燈突然熄滅,音樂驟停的短暫絕靜中,王沐天把捂在胸口的傳單一把扯出,「嘩啦」一聲朝天撒出。

  黑暗裡男人女人們驚叫起來。王沐天懷著興奮與貨真價實的憤怒大喊:「無恥的亡國奴們,你們還有心思跳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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