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五十


  他們指指腳下,說:「我們就睡在這裡。」

  女演員們以為自己聽錯了。不久,果見六個男子解下身上的膠皮雨衣,鋪在被雨水泡稀,又被人足、牲口蹄踏爛的泥地上,然後躺下去,懷裡抱著武器。

  患嚴重失眠症的陳沖即使用了安眠藥物也無法在這種環境中安睡:潮熱的草席,潮熱的空氣中充滿尖叫的蚊蚋,加上咫尺之隔的門外,又泥又水的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一幫帶武器的男人。

  每天早晨五點,演員們與村民一塊起床,摸黑踏進水田,開始一天十多小時的耕作。

  看看這時的陳沖,穿一件當地農婦的寬腿褲,一件土織土染的絳紅小褂,汗水和泥漿把她的頭髮粘在臉上。她能夠靈巧地閃動腰身,將一筐筐肥料擔進田裡;也能夠像當地村婦一樣,吐出血紅的檳榔渣。半個月下來,即使知情人,也很難將她同普通農婦區分開來。

  日子是艱苦之極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極難往下捱的。

  陳沖的腳掌心出現了一小塊潰瘍:由於水田的泥水太污穢,大量黴菌感染到陳沖的腳上。她起初並不在意,照樣每天十多個小時泡在水田裡。潰爛迅速惡化,她連正常行走都很困難了。當地醫療條件極差,陳沖眼看自己的腳變得不忍目睹。

  直到全體人員撤回城裡,陳沖的傷才得到適當治療。此時她已完全不能走路,醫生警告她,雖然他正以最有效的抗菌素控制創面,但她仍是處於患敗血症的邊緣。

  陳沖緊張了,問道:「假如我得敗血症,會給我截肢嗎?」

  醫生告訴她,他會儘量不使那樣的極端情形發生。

  回到美國,在更先進的醫療條件下,陳沖的腳傷被很快控制了。但很長段時間,她那只綁了層層繃帶的腳都在妨礙她行走和動作。

  一九九三年二月,陳沖結束了《金門橋》的拍攝,趕赴《天與地》的攝製外景地。由於拍片時間的衝突,她已不得不犧牲一部她喜愛的《喜福會》中的角色扮演。

  陳沖扮演的是女主人公的母親,從三十歲直演到七十多歲。不僅年歲的巨大跨度給剛滿三十歲的陳沖造成表演難度,人物飽受戰爭創傷的心靈,如何通過不多的臺詞、形體動作表現出來,對陳沖來說,它的難度超過了她曾扮演的任何一個角色。

  這是一個習慣了災難,同時忠實於自己佛教信仰的母親。是個充滿母性溫柔又帶著農婦粗糙的女人。她將兩個兒子送去參加抗美遊擊隊時,她那麼複雜地望著他們三步一回頭的遠去;她那壓抑的飲泣。

  陳沖自己沒有做母親的體驗,但她堅信每個女人都潛藏一座富礦般的母性,只要勘探到它,奮力開掘它,它便是無盡的。任何一個女性在愛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兒童,甚至任何一個小動物時的情感;那種帶一點專橫卻淋漓著溫柔的感覺,便基於母性。

  由此,陳沖更進一步認識到,母性之愛的最基本元素是對於犧牲的甘願。這種犧牲從她忍受分娩的巨大痛苦時便開始了。因而,母親的形象,不管是幸福還是痛苦,她本身便有一種悲劇力量。

  陳沖在對她所扮演的母親角色深思許久之後,覺得她要捕捉的內心感覺漸漸有了。她想起十多年前,外婆為她送行時的眼神——她將遠渡重洋,歸期難蔔:外婆雖然微笑,雖然滿嘴的吉利話,而眼神卻透露了她的真實心情,那是茫然的,對骨肉重逢不敢期望太甚的。她還想到媽媽,雖然媽媽與她時別時聚.而每回分別,媽媽的眼神仍是盈滿擔憂;每回到最後的一瞥,女兒便在媽媽眼裡變得稚幼了。

  陳沖已經完全像個農家母親一樣大口地扒米飯,同時迅速將自己碗裡的飯撥給孩子;大口大腔地吒斥孩子,而當孩子們離別她時,她在一瞬間表現的心碎和隱忍,將一個母親的柔的一面全然剖露。

  看了一些片斷的樣片後,奧立弗·斯東對陳沖的表演非常滿意。本來他以為陳沖一直靠本色和天姿去演戲的,這時他才明白這個中國女演員竟如此用功。她的表演完全不帶有過去她任何一個角色的表演痕跡;可以說她毀去了曾經若干美麗神秘的形象,塑造了一個全新的人物。對於藝術,陳沖是那樣的慷慨。

  其中有一場戲是母親隨女兒(女主人公)來到城裡一個富有人家做女僕。當母親發現女兒陷入對男主人的幻想,一念之差與他發生了關係而懷孕後,她兇狠無比地斥責女兒,並有懲罰女兒、連同她的夢想與她一同毀掉的欲念。她那爆炸般的惱怒很快又被憐愛代替,而憐愛漸又變成悲哀的木訥。直到這戶人家的女主人發現實情,將這對女僕母女要立即逐出門時,母親馬上以她富於人世經驗的心衡量了局勢,跪倒在女主人面前,並一把拉著女兒也跪下,以威脅加利誘的語言,說服女主人接受她的女兒做這豪宅中的第二位太太。她口舌變得異常靈利和鋒利,眼神變得那樣機敏和狡猾,對女主人說:「她會做一位最好的二房太太……不管怎樣,你使喚她;你是頭一位,她永遠是第二位……」

  由於在這一刹那間,她和女兒的命運都將被決定,她同時被恐懼和希望所折磨,整個面部表情和形體動作是極度熱烈而絕望的。

  「不,你們必須馬上離開!」女主人說。

  母親先是木訥,然後又迅速將所有希望投向男主人,以自己的希望,女兒的希望去勒緊他的喉管。而當她聽到男主人的否定之詞時,她一下子泄下來,徹底落入絕望。

  陳沖把這種絕望表達得十分動人,她看著正前方,卻不是看著害了女兒和自己的人,而是看著這些,似乎刹那間看見了自己的宿命。

  僅僅十分鐘的戲,陳沖的表演經過幾番起伏跌宕,幾番心理節奏的劇變。

  拍完這段戲後,她沉默很長時間,似乎那個附了體的悲慘的母親仍魂縈夢繞,她一時不得與「她」分開。

  在拍攝到中期時,許彼得因為有一個多星期的休假,陳沖便邀請他到攝製組來。他們彼此分離已有一個多月,即使每天有書信往來,電傳電話往來,他們仍是非常思念對方。

  彼得將要到達的前一天,攝製組的人都發現了陳沖那難以自禁的喜悅。有人問她:「看樣子你像是有什麼喜事?」

  她笑著問:「你怎麼知道?」

  「你眼睛不一樣了。」

  陳沖說:「對啦,我老公要來啦!」

  導演奧立弗親自來陳沖的住處看望彼得,對彼得說:「你妻子是個很敏感,很用功的演員。不過,她用功不用功,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陳沖哈哈笑起來。她知道奧立弗是那種最善於「壓榨」演員的導演,不榨幹你,不榨出他最滿意的質量,他就會一直榨下去。全劇組的演員都知道他的厲害,每個人都在台下做儘量充分的臺詞或表演準備。

  由於彼得的到來,陳沖的「下課」作業便作得少了。她考慮彼得遠道而來,儘量陪他到附近的風景點去看看。而拍攝時,她便覺得自己「出戲」了,導演也發現她的台下準備不夠充分。

  陳沖把這情況告訴了彼得。彼得著急地說:「那你別陪我了;從明天開始,我不再理睬你,你好好準備你的戲!」

  第二天,陳沖跟彼得隨便談起一個笑話,發現彼得不太湊趣。

  陳沖問:「你怎麼了?」

  彼得著急地說:「快別跟我胡扯了,好好準備你的戲去呀!」

  陳沖告訴他沒那麼嚴重,不至於玩笑也不能開。

  彼得卻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並且,他的認真標準是心臟醫生的標準,更為嚴苛:只求精確,不差分毫。

  「那這樣吧,」彼得說,「你把你要演的戲拿來,我幫著你準備。」

  陳沖覺得好笑:「你怎麼幫?」

  彼得說:「你念你的臺詞,我念別的人物的臺詞。」

  倒是個好辦法。平常想找人幫忙排練還難找,因為每人現場攝製的時間都參差不齊。

  彼得幫著陳沖把一段對白排練了十幾遍。陳沖意識到彼得或許生平頭一次做這件工作,卻做得這麼仔細認真,半點遊戲態度也段有。

  「可以了,這段練得差不多了。」陳沖體諒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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