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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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編劇呢? 陳沖:(笑)對啦——後來我也想到寫劇本了。 作者:我看了你寫的東西。你很懂戲,人物都寫得很有動作——心理動作和外部動作。 (陳沖馬上以玩笑岔開。接受讚揚時,她一向是插科打諢的態度。一般女孩子在聽好話時感到的暗自喜悅,以及由此喜悅生髮的羞怯,被陳沖表現得十分粗獷。若不經意,人無法覺察到她對褒獎的那一點點緊張和推辭。她在聽到讚揚後的一句信口的渾話,往往緩解她的那一點緊張.也許她本人並無意識。 陳沖從不具有名女人、漂亮女子具有的對於讚美的坦然。她從不邀請人來讚美她。面對面的讚美,似乎是使她不適或尷尬的東西。作者記得那次與她同去一個女作家的聚會,當一位攝影記者發現她時,總是埋伏在某角落,以偷襲的方式為她拍照。整整一個小時,陳沖都在逃避鏡頭,最終向攝影師發起火來。作者覺得莫名其妙,問她怎麼突然患了鏡頭恐懼症——一個已然在鏡頭前度了小半生的人?陳沖氣急敗壞地說:「他憑什麼老拍我?!……」 作者說:「他認為你好看啊!」 「我不好看!」她使著性子說。 「人家好心好意給你照相……」 「給我照相幹嗎?今天是作家的場合,我搶什麼鏡頭?!」 就這麼個陳沖。永遠不習慣眾星捧月的局面,似乎也無力招架。在公眾場合,一旦有人朝她趨迎地走上來:「您就是……」她便淺淺一笑,馬上悄然走開,仿佛受人仰慕是件很苦的事。 作者與陳沖接觸久了,漸漸也養成習慣:讚揚她比批評她更得小心。 話題又轉回。) 陳沖:倒是在學校裡修過電影劇本寫作。那時候有野心要當電影編劇。…… 作者:聽你媽媽說,你小時候特別能寫,常常幫你父母寫大批評文章去單位交差。那時候你只有八九歲吧? 陳沖:(笑)我都忘了。…… 作者:你媽媽還說,那時候單位裡寫大批判文章都是分攤到個人;哪幾個人要包掉哪幾塊牆報版面!她攤後心情就不好,回到家便嘟噥:「煩死了——那麼多字數要寫!」你總說:「沒關係,我幫你寫!」你記了一本一本的「豪言壯語」,用到大批判文章裡全是一套一套的!…… 陳沖:全是空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作者:你一直就沒斷過寫作? 陳沖:現在我碰到有趣的人和事,我會把它記下來,將來寫劇本,許多人物形象是可以用的。 作者:聽說你買了一些故事的電影版權? 陳沖:對。 作者:你是想自己搞編、導、製作? 陳沖:這還不是短時期內能實現的計劃。 作者:你買的故事裡,都有一個適合你演的女主人公,是嗎? 陳沖:我喜歡的女主人公。 作者:報上說你和奧立弗·斯東在買《天與地》的小說版權時「扭鬥起來」,究竟怎麼回事? 陳沖:那本小說一出來我就讀了,很震撼。女主人公的經歷概括了整個越戰,並且她的敘述角度——從一個越南共產黨的信仰者到美國軍官的妻子,完全不同於過去所有的越戰影片。我決定買下這本書的電影拍攝權,也跟作者通了電話。後來奧奇弗·斯東從書評裡讀到這本書的大致內容,馬上就和作者取得了聯繫。作者當時正在這本書的宣傳旅途上,我已印好了版權合同,準備她一回西部,就跟她簽,斯東搶先了一步。當然他的實力雄厚,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奧立弗後來給我打了電話,抱歉他搶了我的機會。還跟我說,假如我願意,他會請我在劇中扮演角色。女主角是從十五歲到四十歲,我當然不能演十五歲的小女孩,結果我就接了「母親」這個角色。 (因為陳沖接下去要接受一家雜誌的採訪,作者只好告辭。陳沖送別到門口時答應,下同她將詳細談她與奧立弗·斯東「傷痕累累」的合作。) 第22章 傷疤與榮譽 一九九二年深秋,陳沖隨《天與地》劇組來到越南一座臨山傍水的小村。這裡是萊莉·赫斯利普——《天與地》的女著書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的故鄉。 陳沖和其他演員們將在這裡體驗劇中人物的生活。導演奧立弗·斯東要求他們向當地村民學習插秧、挑擔等農活,也要學會像他們一樣嚼檳榔、赤腳走路和席地睡覺。 陳沖對「體驗生活」的概念並不陌生,她贊同導演如此嚴謹的前期拍攝準備。但她被當地村民極度的貧困驚呆了。 車子在泥濘的道路上開了一整天,到達時已近黃昏。雨才停,空氣如又熱又粘的薄膜一樣往人皮膚上貼。村民們陸續從水田收工,個個黑瘦,衣著破舊,他們瞪著這一車由政府護送的演員們,既驚奇又漠然。 陳沖打量著他們,頓時想到萊莉·赫斯利普的話:「我的奮鬥,也將是為了我故鄉的所有女人們能夠有內褲穿……」她告訴陳沖:因為窮困,這裡的婦女把穿內褲看成一種豪華,即便在她們的經期,也只得聽其自然。 家家戶戶冒起稀淡的炊煙時,全村的孩子仍圍在電影演員們的宿營地,因為這裡正分發著比他們各自家中豐盛得多的晚餐。 陳沖看著這些戰火餘生者的後代:他們或許不必再經歷他們父輩所經歷的民族相戮和自相殘殺,不必承受每平方公里幾百磅炸藥的轟炸,但他們仍立於最基本的生存線上。他們是戰爭的殘者之後,是戰爭的寡母之後,是戰爭自身的後代。沒有經歷戰亂的孩子們的神情和身體上都烙印著死亡、離難、饑餓。 陳沖吃不下去了。她試探著叫過一個小男孩,在他糊滿泥漿的雙手中放了一塊牛肉。小男孩還沒來得及把肉遞到嘴裡,已被一群孩子扭住。他們像一群小狼似的發出嘶咬聲。 陳沖和幾十朋友怎樣拉扯,也扯不開他們,他們只得將自己的食物省下來,分給每個孩子,才算平息了一場惡鬥。 第二天黃昏,當所有演員結束了一天的田間勞動回到宿營地時,見更大一群孩子已集合在房子周圍,黑沉沉的一片,眼睛和嘴都希冀地張著。 從此由當地政府派遣的安全保衛人員便負責驅趕孩子們。 問題更大的是睡覺。村裡的房子都沒有門,女演員們的屋外,有六個安全人員守護。第一天晚上,女演員們準備就寢了,見六個男性安全人員仍在門口端端站著,感到頗尷尬。對他們婉轉地發了逐客令,他們卻面無表情地仍站在原地。 「你們不走開,我們怎麼睡覺?!」—個女演員終於直截了當地說。 回答是:正因為她們要睡覺,他們才必須守在跟前。 女演員們面面相覷。 安全人員們強調:他們這樣做完全是為保護她們。 一個女演員說:「可你們總得睡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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