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作者:不讀書的男人你就發展不出這種友誼了,你是這意思吧?

  陳沖:有時候也有遺憾。有個把人挺可愛的,有很多很好的素質,就是不讀書。關係就維繫不住,因為跟不讀書的人很難做通信的朋友。這樣的人都是很實幹的,很少空想,跟他們在一塊工作。他們會給你許多幫助,但一旦分開,就分開了,不會以通信關係來維繫和發展關係。這些朋友是拿行動來表示情感的,不善於用文字。有時我讀書,這類朋友會說:「讀書?浪費時間啊!找點什麼事情做做嘛!」他們可沒有時間研究感情,研究感覺。

  (都知道陳沖是個愛寫信的人。她的信就事論事的少,多是「研究感覺」。信寫得很散文氣,若她將來出版一冊通信集,將會不缺讀者。在此,作者只是走走神罷了。還回到採訪現場來吧)

  作者:談談你的那些約會吧?

  陳沖:常常會被人約到一家貴極了的飯店。這種飯店的常客全是好萊塢的Somebody。有時侍者會拿極平淡的口氣告訴你誰誰剛剛離開,誰誰明天訂了座。感覺就是這些被人崇拜的偶像們出入這裡就是家常便飯。其實我對這種概念感到挺好笑。好萊塢有許多講究:你在哪兒吃飯,在哪家店買衣服,參加哪個健身俱樂部都是有講究的。所以男士邀請女士吃飯,就總是那幾家飯店。代表檔次。有次約會結束,我和那個男士往外走,我說:唉唉,走慢點,別錯過哪個大名人!那男士聽出我的促狹來了,跟著覺得好笑了。

  作者:好像讀過這篇文章。他把跟你吃晚飯的經過寫了,發表在一個雜誌上,是吧?

  陳沖:給你個印象,約會是怎麼回事了吧?吃完飯,各自鑽進自己的車裡,各自走各自的路。就那麼簡單。

  作者:假如同時有好幾個人約你,或者追你呢?

  陳沖:最重要一點是不要瞞來瞞去。我過去有過教訓,把和一個人的約會對另一個追求者瞞著,兩頭瞞,事情弄得很複雜,最累的是自己。在美國這些年,我嘗到了坦率的好處。我可以直截了當說:我不願那麼做。或者乾脆說:不,我不喜歡。如果一個追求者約找,我已答應另一個人的邀請了,我就告訴他實話。我當然應該給自己最廣泛的選擇機會,誰也不會怪罪我選擇的。但只要你瞞著這個,順著那個,你人就不好做了,弄得精疲力盡去避免漏洞,你也就沒法集中精力去觀察和欣賞一個人——大部分精力用在把謊說圓上了。你可以有各種各樣的不是,但只要坦誠,誠實,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誠實會丟掉信譽,這事就大了。我知道;誰都知道,每個單身男人或女人不可能只和一個對象約會。一個男士約我,我明白他在我之後排滿了其他約會日程,不是秘密,也不是不道德,所以根本不用瞞。

  作者:離婚後的幾年裡,你沒有約著一個固定的男朋友?

  陳沖:我心目中是把香港的男朋友看作固定的,那一年,我起碼是在努力把這次戀愛當真的。還有,我自己根本也沒有固定點,到處在拍片。……

  (作者這時又跑了神,想到她在信中寫過這麼一段話——

  ……整個劇組在一塊相處了幾個月,又要分開了。總是這樣——剛剛認識,瞭解一些人了,開始喜歡他們了,分手的時間就到了。然後走出旅館的房間,在自己身後關上一扇門,告訴自己再不會走進去。像走出舊歲,走進新年一樣。對人們說了多少次「再見」?相信說「再見」次數少些的人會多一些激情。……泰格爾的詩:「街道是擁擠的,卻並不被愛著。」我的身邊十分嘈雜,卻沒有什麼太實質性的東西。……到處灑下淚水,留下遺憾,什麼日子?我有一個這樣的自我形象:我提著一個籃子,滿地撒著花瓣兒。深紅的,淡紫的,粉橘的,鮮黃的,雪白的。讓它們留在我去過的地方枯掉或爛掉,留下幹花淡淡的舊馨,或爛花淡淡的腐臭。等有一天我的籃子空了,我老了,我就開始活在我的腦子裡。

  作者這時聽陳沖談起她的外婆。)

  陳沖:……有一點時間,我首先想到回上海去看看她。不能等。(她語氣突然加重)別老讓自己等,老讓等你的那個人等。別老跟自己說:我一定會回去看她,不過現在抽不出空,再等等。這是在感情上的拖欠,拖欠會越來越重,最後你再也沒有機會償還了。這是我從自己的經驗裡總結的。要去兌現自己的感情,就抓緊一切時間去。尤其對老年人。老年人嘴上說她等你,實際上她是等不了你的。你不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你畢竟還有許多日子,容你許諾再毀諾。

  作者:你外婆去世的時候,你在她身邊嗎?

  陳沖:(搖頭)有的遺憾終生都淡不下去。

  第18章 不做China Doll

  Mast of my career up until now has been spent playing vulnerable asian girls.Not that there is anything wrong with it,but you just get sick of playing hookers or mistresses like in Taipan……I want a part that race doesn't matter.

  It's a burden that you always have to be so glamorous and pretty.I don't have to for this.I can concentrate on my acting.

  ——陳沖答《洛杉磯時報》記者問

  《末代皇帝》之後,陳沖幾乎每天都接到新片約。用她自己對多方採訪的記者的話說:「幾乎被劇本淹沒了。」不再是襯托式的小角色,用好萊塢語言形式,是些「有肉可啃的角色」。劇本被一摞摞送到陳沖手裡,甚至不需她從頭至尾通讀,為省她的時和力起見,許多劇本前面附有一兩頁紙的劇情梗概以及對她的角色的闡述。

  幾乎所有被推薦給她的角色都有雷同處。就是人們從《大班》以及《末代皇帝》中得到的對她那種東方式性感的嚮往。東方人對於性的體現使好萊塢感到某種刺激、新奇,他們似乎在陳沖身上發現了這不可能的、神秘的魅力。似乎陳沖帶來的東方風靡將會使好萊塢市場創一個新的價牌。

  既不可能,就不求甚解,東方之美就美在它的遙遠、神秘,徹底瞭解了,便損失了那份美。好萊塢的製片商們便是這樣去懂得陳沖與東方美的關係。他們甚至為陳沖編寫劇本,把一些不可理喻的東西歸納為東方情調。

  陳沖很快發現自己將走入套路的危險,人們在善良的意圖下正將東方女性和她表徵化,符號化。

  那個以極端柔順、極端奴性來侵佔「大班」之心的美美,那個染鴉片癮,在兩種性愛之間騎牆、最終瘋魔飄逝的婉容,都大幅度提高了好萊塢對東方女性的興趣。這是種天真,不求甚解的興趣。也是老道于電影市場之人的心血來潮。對此,陳沖完全明白。

  送來的劇本陳沖儘量通讀。她希望能從中淘出一個意外——不拿東方女性做古老美麗的標本來欣賞,而將她們做同等靈肉來體現的角色。但卻沒有。所有劇本中需要陳沖去扮演的角色,都在一定程度上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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