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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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這麼長相思、短相會,持續了多久? 陳沖:有一年吧?有沒有一年?(她和自己討論一會兒)我在泰國拍《龜灘》的時候,見面的機會多一點。 (作者忽然想到陳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到女人和男人的關係,是從寄生蟹展開聯想的。那封信提到這位香港男友。信的語言很簡樸,卻也很美。現將信文在此錄下—— ……坐在這兒好心痛,為以前那雙可憐的寄生蟹痛。記得我說過海邊有很多寄生蟹嗎?寄生蟹的下半身是赤條條的,看上去很易受傷害。一般你看不到它的下半身,因為它住在人家的螺殼裡,身體按螺殼的方向蜷著。方向不對的不可以要,長大的要換。有時候,被別的蟹打敗失去它的螺殼。總之,沒有殼的寄生蟹看上去很病態,很可憐,我只看見過一次。找男人的女人就是這副樣子。沒有男人的女人就是沒有螺殼的寄生蟹。……也許寄到他(香港男友)的螺殼裡也一樣不舒服,因為我不能按他那殼的方向蜷。…… 陳沖:有一次,他說他可以在曼和我度個假。在電話裡還問我:需要什麼中國東西嗎?獨自在異國,很少看見中國的東西。那次我很感動,覺得他可算對我的感覺有點照顧了。我們一塊潛水、打網球,玩得很開心。他玩起來的樣子很迷人。但過後我想:他真的只是來玩的,玩興過去你發現他好像只會玩。我挺痛苦的,因為我發現自己很愛他。 作者:他搞藝術嗎? 陳沖:不是,他是搞商業的。從一個很有門第的家庭出來的,喜歡接觸藝術界、電影界,趣味也不錯…… 作者:(插話)香港闊人誰不喜歡接觸藝術界、電影界? 陳沖:不過又不拿藝術當回事。香港的漂亮明星多得是,對於明星,社會有許多偏見。都跟明星結交,但心裡對明星們是不重視的,覺得演戲的不是正經人。這就是那個社會階層的心理。我覺得他對我也是受這種社會心理影響。跟我接觸,他有一定的滿足,比如虛榮心的滿足,但他又不能欣賞我。不能欣賞是不可能真愛的。我並不認為自己那麼漂亮,從小就不覺得。沒那份自信,覺得只要自己愛人家,人家就會五體投地。從來不那麼想。成功、名氣,都不是一定會招人來愛我的理由。不然成功、有名的女人個個都該在愛情上享受特權了。這類女人比普通、正常的女人反而不如,往往在愛情和婚姻上不順。 作者:你和這位香港紳士怎麼斷的呢? 陳沖:最後—次見面是在洛杉磯。他走後,我有個預感,我不會再見他了。我對他的漠然、溫吞水態度厭倦了。想了結了。送他去機場,回到家一眼看到他留在浴室裡的洗髮香波,心裡真不好受。當時想扔了它,眼不見為淨。又想考驗一下自己,看能忍到什麼程度。那瓶香波一直擱在原處,每天看到它,眼中釘一樣,但就是不去扔。就那麼熬,相信沒有熬不過去的日子。果然熬過來了,你看。 作者:就是那一陣吧,我在芝加哥閔安琪家見到你,你好像挺樂呵的! 陳沖:誰都覺得我整天高高興興,我參加的所有攝製組,所有人都覺得我無憂無慮,有時候為全組那麼多人燒一大桌中國菜。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演員,澳洲人,對我說過:「很少有男人能夠使你愉快,因為你給予得太多,他們不能像你這樣給予,因此他們怎麼能使你愉快呢?」我不知道他看得對不對,不過他至少看出我真實的一個層面。 作者:你現在還留戀單身時的那段生活嗎? 陳沖:偶然會留戀一下。那時候,我也是想自己過試試看,看沒愛情是不是真的過不了。我下決心好好過,多款待款待自己。一個人過,不好好的過就更淒涼得慌。我把我的房子收拾得整齊、漂亮,自己給自己買玫瑰。有空坐在陽臺上,放一盤大提琴曲——我最喜歡大提琴,泡杯茶,寫寫東西看看書。那一段是我單身生活中最值得驕傲的一段。我特意把整個家的佈置都拍成相片,現在看看,挺像樣的,絕沒有男女單身漢那種自暴自棄,好像日子過的挺有勁頭,挺蒸蒸日上! 作者:我看了那套相片。看上去像個會享受的女修士的房子! 陳沖:那時我媽媽在我身邊待的時間比較多。我哥哥也在洛杉磯,所以我感情上不是完全被架空的。從外景地回到家,我會跟陳川跑去看博物館,看畫展,跟他討論些問題。跟自己哥哥是不怕講錯話的,胡扯也沒關係。後來我們兄妹想起在一塊出一本畫冊…… 作者:(插話)你配詩他作畫的那本吧? 陳沖:嗯,我覺得英文部分寫得比中文好。 作者:好像你更習慣用英文來表達了。 陳沖:有的感受適合用英文,有的適合中文。要是允許我一篇文章用兩種文字,保證最生動。 作者:好萊塢是不是常有活動? 陳沖:基本上每天晚上可以找到地方去party,邀請也是不斷發給我。我倒是寧可待在家裡,或者去跟我哥哥海闊天空地胡扯。我很少,基本上不去party。白天和這一類人一塊工作,夠多的應酬,晚上還是這類人,只是更空洞,滿嘴的「我愛你」,實際上我明白他們轉臉就忘了。(臉上出現一點玩世不恭)我現在也可以動不動就用「愛」這個詞,但這個詞從來不往我心裡去。因為我痛恨好萊塢的「我愛你」,這三個字讓他們講得一文不值!「我愛你」是個大詞,不能隨便用的。脫口而出,說完便忘的「我愛你」,是我憎恨的東西。所以我躲在家裡,有時覺得好萊塢跟我有什麼關係? (作者讀到過一篇對陳沖的採訪文章,其中談到陳沖所住地帶之藏龍臥虎:記者碰上的第一部車子,就是某著名作曲家的。作曲家的妻子認識記者,問:「怎麼在這兒見到你了?!」記者也意外:「怎麼在這兒碰上你了?!」名作曲家的妻子說:「我住這兒啊!」當記者告知她此行的目的是採訪陳沖,作曲家妻子更驚詫:「陳沖也住這兒?!」記者告訴她:「同一條街!是你街坊!」作曲家的妻子說她從來沒見陳沖在鄰里露面,她驚異這名流住宅區也有陳沖這樣的隱士。作者想,陳沖果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深居簡出。) 作者:你回避這一類場合,會不會回避了一些機會呢? 陳沖:你指什麼機會? 作者:比如遇上哪個導演,忽然靈機一動讓你演女主角。像大衛林區(《雙峰》的導演),見到你之後,把原來的意大利女角色改成中國人了,為了讓你扮演。我指這類機遇。 陳沖:可能會丟失一些機會。不過我想不會有多好的機會。我有經紀人向我推薦劇本,或向製片人推薦我。 作者:你當時是單身,在這些場合中也許會碰到了合適的男朋友。 陳沖:再有誠意的人,到了這類場合都會顯得無誠意。我原先也接受邀請,每次party回家,回想一下:我提高了?充實了?什麼都沒有。跟一群人泡在一塊兒幾小時,好像更空虛了,連生活中原本有的實質性的東西,好像也沒了。所以我決定能不去就不去這類party。我不缺約會的對象,不必上那兒去找。 作者:你怎樣取決和什麼樣的人約會呢? 陳沖:約會在英文裡缺少中文的特別含義,比較中性,不一定就是邏輯上導致戀愛的。常有人約我去吃飯,如果我對這個人不反感,我就去了。如果吃飯的時候感到談話投機,就可以增加些來往。不能發展成愛情,有時可以從中獲得友情。我的許多書都是這黃朋友送給我的。我在國外拍外景,時常會收到他們寄給我的書。一旦男女之間發現彼此愛讀書,事情就好辦多了,就不會出現那種沒話找話的尷尬。好像有了—個共同的地方去寄託相互間的情誼,有一條把他們聯繫起來的紐帶;那紐帶你不必擔心它會勒死你或勒死他。我的一些男朋友常推薦好書給我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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