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作者:歷史地看問題嘛。當時它不是有一定的輿論性嗎?我當時在北京,也聽說了。然後就找來那篇批評文章看……

  (電話鈴聲,陳沖抱歉一聲,到隔壁去接電話。作者便順著她未及說出的話思索下去。時隔七年,這篇批評文章給人的感覺是神經質、自卑。一些中國人長期養成了一種自卑的民族心理,而表現出來又是自大。於是神經敏感到了病態的地步。某人的某句話出來,比如「現在中國」這句話,馬上就讓他犯神經質;馬上他就聽出一個尊卑的地位來了。你出國四年,「洋」了四年,他本來就留心你是否拿出一副「洋」的、「尊」的態度;你一個「現在中國」,好了,正刺在他那根神經上。因為他下意識裡把「洋」擺在優越的地位上。你不可以說「現在中國」,但他自己說無妨。因為他把你劃分到「優越」一檔,你一說「現在中國」便是尊者對卑者的指手畫腳。他就要拿出民族主義、愛國精神來壓你的「優越」和「尊」。實際上洋=優越=尊是他心裡得出的等同式,你根本渾然;你脫口而出「現在中國」,他便惱了:「她自己又算什麼呢?」數這句話最為好笑。因為這句話讓人聽出那一腔悲憤,而悲憤又毫無來由。

  「她自己又算什麼?」言下之意:你以為你就算個洋人了嗎?洋人可以叫「現在中國」,或者「你們中國」,因為是洋人嘛,也就容他指手畫腳,也就咬咬牙,忍了,氣全發在你身上。你也敢說「現在中國」?你也敢有這個局外人姿態?「竟叫我們是中國,」——這裡的「中國」似乎是很不好聽的一個詞,被你陳沖硬叫到了他頭上。緊接著便催出「她自己又算什麼?」的悲憤。悲憤至此,便有了這般以牙還牙的邏輯:「罵我××,她自己呢?!」

  這時陳沖結束電話,回到客廳。)

  作者:就是說,挺掃興?

  陳沖:什麼掃興?

  作者:第一次回國。

  陳沖:(半玩笑)到現在還有餘悸:我回上海總是悄悄的,很少接受採訪,生怕又講錯話。有次上海的東方電視臺提出要給我做個專題採訪,我一直沒有答應。他們好幾次跟我談判,最後說定不直播,我才答應。幹嗎呀,講幾句話讓人當靶子?我已經很不習慣在幾句話在爭來辯去了。所以回國我從來不聲張、不露面、不講話。——唉,咱們談柳青吧?

  作者:能了能錄音?

  陳沖:隨你。不過我沒有腹稿,會講得無頭無緒或者千頭萬緒。

  作者:開始吧?

  第12章 柳青的來和去

  「Instead of trying to define my feelings or preserve my happiness, I married a man I loved There has been good times and bad times. ……

  He is a martial artist。 He is of medium height and slight with arms and legs of tempered steel but as flexible as willow wands. He can stand nose to nose with an opponent and still kick him in the jaw. ……

  ——陳沖·英文散文《一天的思緒》

  「哈囉!……是你?」

  「我是陳沖……」

  「聽出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

  「這樣好不好,三個小時以後你再打電話給我,對不起!」

  電話掛斷。陳沖有些納悶:柳青聲音聽上去仍是如初的熱情和溫暖,卻要她「三小時之後再打電話」。什麼意思呢?

  不久倆人見面,他仍抱歉說自己接電話時正練功練到一半。他一身淺色便裝,稍鬈曲的頭髮理得短短的,非常幹練。

  「大陸之行怎麼樣?」柳青問。

  「還好。」

  倆人此刻已在一家中國餐館入座,柳青雖然一口純正英語,但飲茶風度仍是純正的中國味。陳沖發現他笑起來有股難得的誠意。好萊塢見的笑臉多了,有誠意的卻很少。好萊塢人說「愛」這個,「恨」那個,都是有口無心,陳沖已習慣不拿他們當真。而這個柳青卻這麼不同。

  正如柳青眼中的陳沖,也顯得那麼獨特。他三次見到她,她三種裝束,每一種都射出她不俗的氣質。她絲毫沒有演藝界女子所謂「周旋」跡象,也沒有矯情造作。她就是一派自然;要笑就張大嘴、放大聲,要吃就敞開胃口。他還真是頭一回碰到這樣少拘無束的姑娘。像她自己說的「粗線條」。

  這次會面使倆人都感到「事情」大大進了一步。

  而陳沖真正喜愛上柳青,是看到柳青教練武功的時候。他學練的是李小龍「詠春」派武功。陳沖看著一身黑衣的柳青,一動一靜都是美、剛勁,簡直對這門中國傳統藝術著了迷。

  「收我做你學生吧!」陳沖請求。

  柳青笑:「你吃得了這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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