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剛一不唱高調,就有人以高調來訓斥你了。

  陳沖感到委屈和不解。只因為她是陳沖,只因為她曾被人擁戴喜愛,只因為她曾經的天真無瑕、未諳世故給人留下的美好印象,只因為她不顧自己的美好印象斷然出了國,只因為她在美國生活了四年多,就足以使人對她幾句最普通不過的拜年辭如此分析,如此不依不饒嗎?

  她一腔回鄉的感情似乎受了傷。的確受了傷。她這樣輕易地就得罪了觀眾,(儘管不是多數)以後怎麼去與他們相處,談你在自己祖國發展事業呢?她幾乎對自己失去了自信:幾年的留洋生活改變了我?把我變成了一個不是中國人也不是美國人的怪物嗎?我真的不倫不類到連幾句家常話也說不好了嗎?……

  同時,陳沖也意識到,四年多的時間使許多東西改變了,包括觀眾對她的要求和她對觀眾的要求。因此就有這個非溝通的交流,它必然導致誤解。

  家裡人也能感到她的委屈。他們看到陳沖剛回國時的興致、情緒的熱烈。她那麼歡天喜地地擁抱這個、擁抱那個;她和舊日上影廠培訓班的夥伴們抱作一團,若可能,她似乎會擁抱整個家、故鄉和故園。她沒有吃上大年夜飯,獨自顛沛北上,去為那個除夕晚會忙碌;她當夜趕回上海咽喉已膿腫得嗓音全無。怎麼會想到,高高興興的幾句話,招來這麼劈頭蓋臉一通譴責。尤其文章中這幾句話:「竟叫我們是『中國』,她自己又算什麼呢?……」這句話莫名其妙的義憤之詞,使陳沖和全家都意外和不知所措。

  尤其是外婆。外婆甚至比陳沖本人對此事的反應更激烈,更覺得一腔冤枉。「什麼意思?是隱射陳沖對中國不敬?對祖國不愛嗎?又來這一套——扣大帽子!」她憤憤地說。

  外婆是全家讀陳沖來信最仔細的人。不僅讀,並且總是咂摸外孫女每封信的情緒。陳沖極少在信中談不愉快不順心的事,但外婆能八九不離十地從信的字面語言聽出字面下的真實心境。她的不順利、她的艱苦,她的不屈不撓的上進心,她一如既往的好勝,外婆全都明白。外婆還把陳沖的一封封來信結集起來,不時拿出來重讀。「……總是在圖書館待到很晚,不知為什麼不想回去。因為回去也不是自己的家。好像沒有一個地方我能把它叫做家的,總覺得自己不屬￿這裡。」讀到諸如此類的段落,外婆總要放下信箋,神傷許久。她太懂得自小看大的外孫女:一旦在國外遇到好事或壞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國家。「中國就不會有這種事!」她會說。「中國要有這東西該多好!中國人要都能吃上這個……」她也會說。她甚至把自己的國家,自己同胞對自己的信賴和寵愛當成她感情的積蓄:沒有親情的冷土上,她靠這些積蓄來補足自己情感的需要。對於好萊塢的一次次出擊,她是在一種有恃無恐的心情下:我有我自己的國家做我的大後方,我進可攻退可守。在美國的四年多,每當她受挫,她會想到那些曾給她寫信談心的觀眾們。然而她這幾句拜年辭,無非存一點俏皮企圖,卻招至這麼一場指摘。

  外婆耐不下去了。她起身出門,找到了《民主與法制》雜誌社的門上。老人希望雜誌能刊載她的一篇文章。她不僅是為陳沖辯護,也為一些不健康的民族心理憂慮。作為一個中國普通公民,而不是一個有名的青年明星陳沖的長輩,老人希望能從自己的立場上講幾句話。

  外婆以本名史伊凡署名的文章被刊出了,題為「陳沖的講話」。文章認為輿論對於陳沖這樣一個二十四歲的女留學生是不公正的。「……短短的幾句話,體現了一個女孩子的純情和幽默,可是有人卻不公正地橫加指責……」老人還寫到:「更令人不理解的是,直到最近,還有一位署名『花甲老人』的在報紙上寫了一篇雜文說:『大概這位電影明星已經忘記她是炎黃子孫了。……就在當時,腦子裡立刻顯現出另外一個名字……一個網球明星……但願這位電影明星不會變成這位網球明星!』當我看到這裡的時候,不由得毛骨悚然。……對於這種拿一個人的幾句話,指鹿為馬、上線上綱的做法,我是打心底裡反感的。……我們都是普通的人。……對一個人不能這樣,一個人有缺點、錯誤,盡可以批評,但涉及到愛國不愛國的大問題,不能不慎重。」

  從不同立場觀點出發,以「陳沖的講話」為中心的文章不止以上兩篇。在那篇批評文章出現之後,上海《文匯報》發表了一篇題為「為陳沖一辯」的文章——「陳沖有什麼缺點錯誤,同樣可以批評。文章特別點了陳沖的名,好像陳沖寥寥數語的即席講話,是這台糟糕的晚會代表作。但是,文章對於陳沖的批評,難以令人信服。,陳沖即興感言,談牛年、算卦,紅腰帶云云,無非也是想活躍一下聯歡晚會的氣氛,增添一點風趣幽默。有什麼出格、走火的!想不到由於她的難脫稚嫩,以致授人把柄。其實『迷信味兒』是談不上的,正像我們平時在生活中漫不經心地脫口而說『感謝上帝』、『菩薩保佑』一樣,並不使人感到這是在宣傳『迷信』。而在這篇文章的作者看來,『迷信味兒』還是輕的,可以『撇開』不談;更不能原諒的是竟叫我們是『中國』,她自己又算什麼呢?這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不叫『中國』、『現在中國』,那又叫什麼呢?難不成開口非得『我們中國』、『我的祖國』才配做炎黃子孫?就是該文作者批評陳沖的這篇文章裡,就有「『除夕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節日』,不是有一句話也『竟叫我們中國』嗎?如果按文章的邏輯,他『自己又算什麼』呢?」

  這篇文章以理服人的文風,強悍的邏輯感與那篇「發難」文章形成對比,也形成公道、非片面的反駁姿態。這使陳沖的全家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撫。

  然而,社會上的輿論仍很盲目。民間口舌一向人云亦云;爆冷門的消息和評論一向更具刺激性。批評陳沖的文章當然是爆了大冷門。說法很快便傳得沸沸揚揚:「陳沖闖禍了!」「陳沖在春節晚會上放了厥詞!」「陳沖在除夕對全國觀眾說:你們中國人……」

  對於有些走樣到完全離譜的議論,誰也無力糾正。陳沖既無力,也無心。比起歸國時嘻天哈地的她,陳沖似乎曉得了一點「世態受涼」。

  她感到自己離開美國時「回國去發展」的想法未免心血來潮,未免一廂情願,未免情緒化,孩子氣。她明白自己對祖國、故土的感情,這就夠了,不必解釋。喋喋不休地解釋自己是愚蠢和造作的。「一個人問心無愧,就把誤會交給時間吧。」她這樣寫道。

  她決定啟程,回到她洛杉磯暫時停泊和好萊塢外圍的生活中去。朝彼岸飛去的飛機中,陳沖對自己說:沒退路了,向前走吧。

  作者發現,陳沖在談到這段「回國事件」時的態度是無所謂的。像講她孩童時期一件事,當時認為了不得,天塌了;長大後,「那也算個事?」她竭力淡化當時她的情感反應,嘻哈著說:「就覺得沒人疼沒人愛了,走人吧!好像整個感覺挺悲壯!」

  作者卻認為這事不那麼簡單。它是使陳沖成為「爭議人物」的一個重要起端。因此作者決定繼續「挖掘」她。

  作者:從來沒經歷報上點名批評的事?

  陳沖:那時候沒有。現在什麼都聽得進。怕人罵就不要幹抛頭露面這一行。那時我從來沒聽過公眾的反面意見,一直聽好話。四年後回國,剛一露頭就挨了這一下子,當然吃不消。有點……給打蒙了。雖然不幾天我外婆收到一瓶酒,是謝晉送來的,表示對外婆也對我的慰問,也是給我們全家壓壓驚的意思。上影廠過去的一些同學朋友也都來我家,為我說些出氣的話,我還是覺得挺喪氣的。好像被人抓破了臉,跟一些觀眾大傷了和氣。覺得自己出國幾年,連中國的客套話、吉利話都講不來了,還能在中國社會生存嗎?我在美國也常常接受採訪,有的話也說得不妥,說重了,像我評論過美國人對歷史的態度太輕率,但沒人揪住我不放啊……

  作者:(插話)在做你的書面研究時,讀了你所有的答記者問,你在談到中國的國情時,基本是護短態度……

  陳沖:(大聲打斷)很多美國人對中國不瞭解,太缺乏瞭解,或者是一種卡通式的圖解。在他們想像中,中國就是缺衣少食、男尊女卑,每個家庭都是家破人亡,其實中國不是那個情況。假如他們不懂得中國的三千年歷史和幾代人的理想教育,他們不可能有一個瞭解中國的基點。不能概括文化大革命就用:「哦,全瘋了!」一句話吧?大概我也不能避免我的片面性。但誰要用揭短的態度來談中國,那就沒任何可談。

  作者:咱們再回到那個風波上去吧?

  陳沖:(笑)別叫它風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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