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
|
於是一家經紀公司收到了這個叫作JoanChen的中國姑娘的簡歷。 Joan出現了。穿上了白色的高跟鞋,長髮雖無修飾卻梳洗得平整光潔,一匹黑緞樣的披下。她也想過打撈「蠍虎」點,但想想又覺不妥。她的氣質和美永遠沾淳樸的光。豔麗,是豔不過那些金髮碧眼、企圖在好萊塢憑「豔」去打天下的女子們。況且,與她們如出一轍,抹殺自己形象上的特色,十分不妥。陳沖也明白自己不具備那樣的身段:西方人特有的體長四肢和「七比一」的比例(頭與軀幹的比例)。 陳沖便開始為自己設計「包裝」。打開衣櫥,目光從不多的衣裙上掃去,再掃回。她拎著那套白色的棉布衣裙。它領口稍袒,無袖,邊緣綴著中國傳統的鏤空繡。它的式樣簡單到極至,因此抵消了刺繡帶來的繁瑣。 陳沖對著鏡子站著,嚴峻地瞪眼抿嘴。她發現這套布衫布裙絲毫沒有在她的「本色」上強加任何矯飾感。它呈出她渾圓的、曬黑的手臂,露出她長長的、線條分明的脖頸,多少糾正了東方人紙人般的蒼白。 滿意了,她鑽進汽車,按地圖上標好的方位來到一個招考地點。這是經紀人為她推薦的一次較重要的機會。 已有一位東方姑娘等在門口,都是來爭取這個角色的。她們都打扮得十分「好萊塢」,也看出都是常闖蕩考場,習慣競爭的人。 門口一個人負責將兩頁臺詞發給報考者。陳沖也拿到了與十幾個姑娘一模一樣的兩頁紙,可謂「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她將臺詞讀了兩遍,覺得熟了,順了,也大致找著了這個角色的表演基調。 姑娘們挨個從那扇門走進去,不久又出來了。陳沖留意她們走出來時的神情:基本上每個人一出門就加快步子走向大門。都沒取,陳沖想。 「JoanChen!」一個聲音招呼道。 陳沖站起來,兩隻手捏著那兩頁臺詞,擱在膝前,顯得恭敬和稚氣。 那人笑了,指指她身後,你的包! 陳沖頭也不回,說:不要了。 那人吃驚:不要了? 陳沖笑道:反正裡面沒有錢。 那人並不知道這女孩大大咧咧的程度——每天有五分之一的時間在找鑰匙、錢包、皮包、鋼筆。 「開始吧。」主考人已饒有興味地打量陳沖。 陳沖走到房間中央。鬆弛,她對自己說。在美國演員中,甚至在普通美國人身上,陳沖總結出一種與當代表演很重要的素質,就是他們的鬆弛。他們從來不拿腔作勢。經過中國表演訓練的陳沖,要習慣以「不演」來演,需要一個過程。她提醒自己不端身架,不走臺步,不讓眼睛一朝鏡頭就聚光,也不繃緊嗓門去含臺詞。鬆弛是關鍵。 鬆弛又談何容易。這是她頭一次涉身于一個女主角的招考。它決定她今後的事業,甚至決定她今後是否演下去的大前題。這一考之後,她是做JoanChen在好萊塢立足,還是回學校做她的ChenChong,她就將有個定數。 這部片子叫《龍年》,女主角是一位電視播音員。訖此,她是好萊塢第一個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在此之前,亞洲女性在好萊塢的銀幕上只是無名無姓的女傭、洗衣婦、妓女甲、廚娘乙。 不僅僅對於陳沖,對於整個華人女演員的前途,這場招考都超於它本身的意義。 幾年前,在祖國,陳沖是從不必為一個角色(無論它如何重要)去爭的。那時有許多劇本被送到她手裡,由她來挑。第一女主角都是送上門來的。她的挑選只是在若干女主角中挑一個她中意的,她認為可愛的。而她現在要爭的角色,從她本人好惡來評判,是可憎的。縱然它可憎,她也想得到它,因為它重要,它將是她新的起點。 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她站在人們指定的方位,接受人們的挑選。沒什麼不公平,誰讓我永遠不知足呢?陳沖想。 「準備好了嗎?」主考人問。 陳沖說:「是。」 她的臺詞念得從容,動作也自然隨便。臨場發揮很理想, 從主考人臉上,陳沖看到了變化。不再是那種客氣、大而化之的笑容。主考人與她攀談時是另一種禮貌,似乎已將她看成了同事。 結果是她還將接受下一場考試,與另一些亞洲女演員競爭。陳沖想,或許每個亞洲女演員都參與了這場選拔,都將它看得生死攸關,她得繼續「過五關,斬六將」。 第11章 「中國」與紅腰帶 作者:接著談你回國,還是接著談柳青? 陳沖:回國沒什麼好談的,都讓人傳濫了。 作者:聽聽你的版本。 陳沖:讓我想想……上飛機之前,柳青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答不上來。好像一去不復返的勁頭。所以我才說:「咱倆私奔吧!」仗著要走,說話可以放肆,不負責任——就是我當時的心理。人一般都有這心理,對吧?惹事就惹事,反正我走嘍! 作者:(笑)沒想到回國又惹了事。 陳沖:(晃腦袋)那是真沒想到。 陳沖決定回國去。那是一九八五年春節前,是她離開中國四年的第一次還鄉。 從來沒有離開家、離開外婆這麼久過。四年的留學生活,她倒是幾次與母親聚散。一次她們母女竟在德國慕尼黑團圓,倆人恰都有出訪事務,並恰恰在同一個時間。修了一陣德語的陳沖成了母親的隨身翻譯。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