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十九


  陳沖壓抑住一股莫名的失望與委屈,漸漸恢復了表面上的常態。她但願這只是多餘的猜忌。

  然而她有直覺,有女性的本能,一切都告訴她:她的猜忌不是無理取鬧。果然,他談到他與一個女性的關係,並暗示:這沒什麼呀,我們只是一同去了「圓明園」。

  陳沖癡然聽著「圓明園」。他不止一次向他講起圓明園,說它的日落,它的月照,以及它的雪景。他以一個藝術家的感受,講到它的各種季節各種色調中銷魂的美麗。他不止一次向她許願:一旦回國,他將帶她去那裡。對於陳沖,圓明園已只屬￿她和他,怎麼這樣輕易地就和另一個女子同去了呢?

  陳沖發現,原來他並不把這事看得同樣重。他長她八歲,經歷比她豐富得多也繁雜得多。她仍愛他,卻不能再百分之百地信賴他。

  又從別人口中,她確證了另一個女子的存在。但陳沖不願刨根問底,她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像一個無見識的小女人那樣計較。

  她去了洛杉磯。愛情不再是純粹的快樂和美妙。她初次嘗到了苦、痛。她明白,愛情的蔭庇下,會存在欺騙的遊戲。她還意識到她明朗無瑕的心裡竟也存在著妒嫉,也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妒嫉這種人類最卑瑣的情感對她的折磨。她有足夠的理由去妒嫉;她的妒嫉也佔有正義,但她是那麼厭惡這份妒嫉。

  妒嫉殺掉了她身上的天真和無私,陳沖緬懷那個只曉得一味去愛,尚未萌生妒嫉的自己。總之妒嫉是太不好受了。

  陳沖在回憶她的初戀時寫下這段文字:

  ……我們畢竟年輕……我當時也許還屬幸運的那部分,因為我心裡有愛情。……我需要有一個知心的人談一談。但是,去中部的長途電話已經不管用了。因為我的愛情在崩潰的邊緣。原來一度偉大、神聖、甜蜜的感情變成了庸俗的,甚至醜惡的欺騙、妒嫉。在覺得受騙、委屈、絕望之時,心裡卻忍不住還在苦苦地愛著……在恨的同時愛著。……真和誠實帶來的不全是花朵和小提琴的樂聲。

  陳沖想盡力挽回這場戀愛。有它痛苦,一旦徹底失去它,那痛苦將不堪想像。當她和他合作的電影劇本發表之後,她惆悵地想:即使我和他分開,我們倆人的名字畢竟並肩站立著;我的初戀畢竟有一顆小小的、惟一的果實。

  陳沖終於確證了另一個女子存在於她和他之間。她對他說:「你殺害了一個人。」

  他吃驚問:「誰?」

  陳沖說:「我。因為過去那個我已經不存在了。」

  他對她如此的宣判感到冤屈。他並不瞭解她純情和癡情的程度,以為一個從小就在電影圈子裡「混」的女孩在男女之事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他並不完全相信,在他之前,陳沖從情感到生理,都是一片處女的潔白。

  陳沖仍是如常地打工和學習,區別是不再能從他那兒得到感情上的安慰。她不時感到苦悶和無望,同時發現自己仍在想念他,不願最後放棄他。

  一次,在留學生組織的話劇排演中,她認識了一個很談得來的青年。他善解人意,熱情淳樸,與中部的「他」截然不同。他對陳沖的尊敬和愛慕使她感動。

  她便一點點地對他談起自己,自己剛經歷的愛情挫折。

  他沒有想到一個像陳沖這樣優越的女孩會把感情看得如此之重。他認為她被人欺負了。

  「你還愛他?」他問。

  陳沖點頭。

  他的不解漸漸化為同情。又經過幾次長談,他向陳沖表示了愛。

  出於苦悶,也出於對他的愛的感激,陳沖默許了。

  也許還出於報復心理?陳沖感到並不完全懂得自己。而這報復心理是出於妒嫉嗎?……她頓然清醒。

  「不行。我們不能發展下去。」她對這個可愛、但她不能愛起來的男友說。

  他問為什麼。

  她告訴他:舊的愛不逝去,新的只能帶給她混亂。

  他提出她已被舊的愛所傷;她應該主動來結束它,以新的愛來結束它。

  她也表示:她無能為力;儘管苦與痛,她的愛仍屬￿中部的「他」。

  她對新的男友說:「我們不能再繼續下去。」

  她已看清一個壞的邏輯:猜忌——妒嫉——報復——背叛。她認為自己也在某種程度上背叛了他——她的初戀對象;更糟的是,她發現這個背叛,是對自己感情的背叛。

  陳沖回到自己宿舍便馬上給芝加哥掛了長途電話。

  他很快答應到西部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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