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十八


  因為出國,她成了普通平凡的陳沖。十九歲的女大學生。除了她一米六三的個頭,一百零四斤的分量,「陳沖」二字不再有任何額外的意義。也就是說,她不必再對陳沖這名字負額外的責任。她寫情書,發誓言,都只意味著一個叫陳沖的普通女學生的私人事物,絲毫不影響那個屬￿公眾的「陳沖」的形象。

  離開中國之前,他將陳沖緊緊擁在懷裡,熱烈的吻著,他輕聲許願:「雪中的圓明園很美,以後我帶你去圓明園。」從此,陳沖便把一個雪中的圓明園當作他們愛情還願的所在。它神聖,像這些深而長的吻。這些吻之後,陳沖便有了以身相許的感覺。

  「我在美國等你。」分手時她說。

  他說他正加緊辦理出國手續,正等一所藝術院校的碩士獎學金。他保證決不讓陳沖等太久。

  很忙很苦的第一學期,陳沖用給他寫信來慰藉自己。她向他描述紐約的第一個秋天的美麗,也講起自己為謀一份學費和一份生活費而打工的艱辛。她頭次感到錢在生活中的位置。她的家庭是樸素而溫暖的,她從小到大幾乎不懂錢為何物。在上影表演訓練班得來的那一小筆工資,她總是如數交給母親,一旦需要開銷,朝母親攤開巴掌便是。而美國是這麼不同:

  等在你面前的這張臉只在你打開錢包,遞出鈔票時才會真正地笑;所有的機器在你填進硬幣後才會運轉,提供你飲料、郵票、洗衣服務。是錢使這世界活了。是你不斷喂進的一筆筆錢使這活了的世界將你載入它的正常運行。

  在寫給他的信中,她還告訴他,自己如何成了個家庭教師。這份工資收入要高於打餐館,而且不必對付老闆娘的刁鑽以及顧客的難纏。她只有一個學生,是個美國小男孩,在她教中文的同時,她也從他那兒得到英文口語的練習機會。

  她還告訴他,她第一學期的成績——四門課,四個A。一些她並不熟悉,並無興趣的自然科學課程她也拿了五分。這是個證明:她或許可使父母如願,做個醫生。她拿到成績單(它是封死的,像國內絕密的檔案袋),拆開它的封線時,她感到一點兒暈眩。她看見齊齊地一溜排下來的四個「A」,她躺到床上,流了很長時間的淚。那麼多苦,那麼多個徹夜的學習終於都被回報了,卻仍感到一股說不清的委曲。

  也許這委屈來自社會地位的落差。

  也許只是因為思念。「……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結識的朋友也比原來多了,生活也比較習慣了,但思念之苦卻絲毫不見好轉。」陳沖在一封家信中寫到:

  我所思念的不僅僅是家庭的親情、朋友們的友情,而是整個文化——與我有關的一切。……我參觀到特別好和特別美的東西或地方,總是在心裡引起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苦和嫉妒。到了美國,我才知道,我是那麼愛中國。我從生下來就屬￿那兒的土地,一會說話就屬￿那兒的文化。這種聯繫,這種關係不是想要來就來,要斷就斷的。

  在另一封信中,她把自己的這份思念更寫得具體:

  ……我現在居住有各種設備的屋子,但我卻仍想念國內那種「亂七八糟」的生活。……還想到以前在家裡常常吃大餅油條,現在回憶起來,卻引起我的一種渴望,似乎那才是我自己的生活。

  他沒有食言。半年後他出現在陳沖面前。

  他的到來緩解了陳沖那股對故國故人的苦苦思戀。

  陳沖和他一起去看了紐約的藝術博物館,又走遍SOHO區每一家畫廊,出入了無數新、舊書店,也狠狠心去吃了幾次中國餐館。生活再苦,孤獨總算被他分擔了一半。

  當她依偎在他肩上時,她想:為什麼那麼多作家寫愛情的痛苦呢?愛情徹頭徹尾是件開心的事。有了愛情,她和他那麼窮那麼苦卻是充滿快樂和自信的。

  後來,他去芝加哥上學去了。繁密的情書往返又開始了。

  第二學期陳沖收到一份邀請書,發自在洛杉磯舉辦的中國電影節。電影節裡有一部她主演的片子。讓她意外的是,這個電影節結束了一個普通陳沖的生活,她再次被人注視了。當加州大學北嶺分校打聽到陳沖就在美國,便動員陳沖轉學到該校的電影系,並提供她一份獎學金。

  在赴洛杉磯的途中,陳沖在芝加哥停了幾天,與他再次見面。這次更親昵的相會,使陳沖更加篤定了信念:他就是她的終生之伴;她也將伴他終生。她體會到她從不曾體會的歡樂和幸福;這歡樂與幸福源於彼此的坦誠和說不完的「我愛你」。她想,文學家為什麼只記述愛情的不圓滿和苦澀呢?它明明是甜,可以無限度甜下去的一種感情。

  而就在她將離開的一個上午,他出去打工了。陳沖見他房裡頭零亂,便著手替他收拾。無意中,她發現自己寫給他的所有的信。從她與他初識,她的每封信都被他保存著。她開始閱讀自己的信,為自己傻裡傻氣的情感表達笑起來。她隨慣性一封封信讀下去,忽然發現一封信的字跡不是自己的。而信起端的親昵口吻使她略有驚異。

  她趕緊停止閱讀這封信。無論她與他什麼關係,陳沖認為自己是不該干涉的。

  但陳沖感到自己有權力瞭解這個寫信的女子。因此,當他回來,問她何故悶悶不樂時,她便開始發問。

  他否認,陳沖的疑惑卻更甚。

  他說他只愛陳沖。她卻流淚了。難道真有人把「我愛你」當句順口溜?把她虔誠以待的事當遊戲?

  他不知所措,問她究竟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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