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十七


  陳沖不服地:「你能做什麼我一樣能做!」

  陳川停頓片刻,說:「畫家不同。畫畫不受語言和種族限制。人類的許多感覺是共通的。畫家和音樂家的幸運,是他們能用共通的語言表達共通的感覺,甚至把不共通的感覺讓它共通起來。對吧?大概只有畫家和音樂家有這份幸運。」

  陳沖懂得哥哥的言下之意,那就是:演員是被語言和種族局限的,陳沖此一去,很可能意味著永別銀幕。

  陳沖告訴哥哥,這回她走定了,不管前途是什麼。

  陳沖的行李讓外婆很不得要領:除了精減再精減的必需品之外,便是一箱子書和一隻紙箱,紙箱沉得出奇:裡面盛的是幾百隻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它們是陳沖和哥哥從小搜集的。外婆問陳沖:「帶這些做啥?」

  陳沖只回一句:「我需要。」

  外婆聽說美國的衣服很貴,許多出國留學生都整大箱地裝足起碼二年的寒衣夏衣。而這個倔頭倔腦的陳沖卻把航空公司的行李限量耗在這些東西上。

  陳沖到末了也沒向外婆解釋那個莫名其妙的「需要」。她自己對這「需要」也不全然清楚,答案是她在美國開始生活後才逐漸出現的。

  這些紅色像章代表著她人生中一個重要階段,多日後她在美國的校園裡這樣想著。與美國學生、臺灣、香港的學生相比,陳沖發現自已與他們的最大區別是理想——她曾經受的理想教育。曾和許多中國青少年一樣,她相信過一種偉大的主義,渴望過為它奮鬥、犧牲。她還想,不管國外的人怎樣為中國人悲哀,為中國人在偶像崇拜時代的犧牲而悲憫,她應該尊重自己的青春。

  無論她幼時有過怎樣的迷失、荒誕,她仍尊重它。

  她之所以將一箱子紅色像章帶過大洋,帶到這個紐約州僻靜的校園,便是這份對自己青春的尊重了。她不是一個對任何過時事物都不假思索地去否定,去拋棄的人。她不可能完全否定自己信仰和謳歌過的東西。說她懷舊,說她保守,都可以,讓她割棄自己長達十年的一段生命是絕對不可能的。

  因此,在香港、臺灣同學們講鬼故事一樣講到大陸中國的文革、窮困,她會正色告訴他們:「你們不瞭解我們。」

  在這些同學面前,她甚至自豪:我們的過去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畢竟不卑瑣。我們不為一件得不到的生日禮物哭。我們或許不曾有生日禮物,但我們也不曾有這個微不足道的哭的緣由。

  陳沖擔心那一箱子像章過美國海關時會受阻,卻沒有。只是因為它們太沉重,紙箱承受不住,剛通過海關便裂開,所有像章隨一聲巨響傾落到地上。人們朝狼狽而忙亂的陳沖注視,全是不解的眼神。

  連來機場接應的母親也對陳沖的這一份行李感到好笑。

  同母親來迎接陳沖的還有一位朋友。這是陳沖自乘飛機以來最冷清的一次機場相逢。曾經的每回機場迎送都是一場重頭戲。先是鎂光燈,然後是一湧而上的記者,再就是被這陣勢驚動的人們。她總得四面八方地端著笑臉,儘量不口誤地回答提問。她害怕這陣勢,厭煩這陣勢,存心用孩子氣的唐突語言來削弱氣氛的鄭重,不然這氣氛中的氧氣太稀薄了,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曾常常想:就不能不把我當回事嗎?她甚至想過悄悄改換班機,不宣而至,不辭而別,偷份自在閒散。

  在紐約的肯尼迪機場,她頭一次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地走出關口。像是長期被迫收斂的她,此時放開來活動活動筋骨。

  「媽!……媽!」

  這時的陳沖可以像一切十九歲女孩一樣放任姿態,一頭向母親紮來。

  不久,她便獨自待在朋友家了。母親比在國內時更忙,連花出半天時間陪陪女兒都不可能。

  陳沖打電話給曾在北京拍電影時結識的朋友,竟沒有一個人能馬上抽出時間見她,所有人都翻著自己的小日曆本,數著排滿的日程,告訴陳沖他們將在某日某時和她會晤。

  「但今天不行,抱歉。……」

  所有人還提醒陳沖:一個人別上馬路;紐約對一個陌生國度來的年輕女孩往往是猙獰的,甚至危險的。

  陳沖卻怎麼也待不住。一個人試試探探朝繁華的市區走。看,投人注意她,沒人跟隨她,真的像輪回轉世一樣,她似乎在經歷一次新的身世。她高興一路走一路大啃巧克力,就去啃;她高興穿一身寬鬆無型的衣裙,就去穿。然而,在天性得以伸張的最初快感過去後,她感到了心裡的一點不對勁。她意識到自己的虛榮心此刻也想得到伸張:任何東西,一旦有過,就不想失去。曾經的那套排場真的從她生活中消失時,她隱約感到失落。

  陳沖走在這條擁滿異國面孔的街道上,她想他們中最窮的人大約也比她富有。她衣袋裡只有薄薄幾張鈔票,她的生活就要開始從這幾張鈔票開始。

  乘幾站汽車就花掉這幾張票的相當一個百分比。

  想著,走著。一張瘦削肮髒的手陡然伸到她面前,她驚得吞一口氣。是個女人,有雙乾涸無神的眼和半啟的嘴。她向陳沖說了句什麼。請她重複,她說:「給兩個小錢吧。」

  陳沖沒料到,在紐約第一個來測試她英文聽力的是這句乞討。她告訴她:抱歉,她也沒錢。

  女人突然說:「你是日本人。」

  陳沖馬上說:「我不是日本人!」

  女人端詳了她一瞬,說:「我不喜歡日本人。」

  陳沖急於脫身,她卻拉住陳沖的手。「你沒有錢,可我有。這錢給你。」說著她硬將一枚二角五硬幣塞到陳沖手裡。「再見。我不喜歡日本人。」

  陳沖呆呆地看著這個半人半鬼的女子飄然遠去。她想,要學的太多:不僅語言、生活方式,還要學會和這類失常的人打交道。

  她把這個奇怪的邂逅告訴了朋友們,也寫信告訴了他。

  他不十分高大,有著端正的臉容和聰慧的、大大的眼睛,還有一口俏皮的北京話。陳沖是在北京認識他的,那是她出國前夕。很快發現他懂古文、通音樂,畫也畫得不錯。他是在藝術環境裡長大的,他對於藝術的敏感和造詣,很快吸引了陳沖。他身上沒有陳沖見慣的學者子女的嚴謹,他的氣質,隨和中帶有瀟灑。當倆人發現一場戀愛已開始時,陳沖已不得不回上海收拾出國行囊。

  陳沖的家庭影響,以及她對自己的要求,使她一直在愛情上嚴加看管自己。尤其十六歲以後,她有了名氣,便更視愛情為禁果,她明白一個出了名的女子最容易被人議論,私生活上的一點不慎,便是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她的父母和家庭給她的警語是:在這方面早熟的孩子多半沒出息。讀過大量古今中外小說的陳沖有足夠的幻想來消耗她的情愫,來浪漫化她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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