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十六


  漸漸地,唱詞開始對陳沖發生意義,旋律和節奏也扣住她的好奇心:「Lovemetender,Lovemetrue……」

  這音樂對於陳沖是徹頭徹尾的新異。她從沒聽過他這樣粗獷到極至又細膩到極至的歌唱;他的柔情中總有種她不懂的痛苦;她的激情又往往被憤怒催發。「這人真棒!」她想著,趕緊找來母親的信,更用心地把有關歌手的評價讀了一遍。

  陳沖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朦朧的對於國外的嚮往,這一刻清晰和強烈起來。似乎她對中國之外的世界的求知欲,就在這時,被這首歌一發不可收拾地誘引出來。

  「我要出國!多好的歌……」

  外婆和陳川不是頭一次聽她咋唬「出國」。但他們沒太當真過,因為陳沖自己似乎也不是認真的。那次陳沖隨中國電影代表團訪問日本,回到上海她也興奮得什麼似的。好幾天裡都聽她在談日本的街道多麼乾淨,日本人多麼有紀律,排著整齊的隊伍等公共汽車,她還告訴他們,日本的演員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車,是社會的最富有階級。那時她也嚷過:「出國去!」

  都以為陳沖不會真的就出國去,扔了這兒所有的優勢:名氣、地位、觀眾的寵愛。父親從美國來的信已給她潑過冷水:「這裡不會有人需要你來演電影。要來,你就踏實地學些東西,爭取更高更完善的教育。」父母覺得女兒應該以知識充實,而不是以名氣地位。在父母的觀念中,演幾部電影還稱不上事業。在他們看來,世上最不能胡弄的是科學。他們主張陳沖去美國學醫。

  陳衝動過心。因為她感到自己的處境有些進退不是。一個中國電影演員所能及的最高榮譽,她已拿到;從形式上看,她已登了頂峰。往上走,她看不見路:似乎惟一可見的路,是向下的。似乎有如此一個規律:上來快,就下去得快;有上,就勢必有下。不管她走到哪兒,總有記者簇擁,總有年輕的仰慕者相隨。人們大聲小聲地叫著:「咦,陳沖!」從他們臉上,她似乎看到一種急切的期盼:我們等著你更好的一個角色!她已愈來愈感到一股壓力——更好的。「更好」是不易的:像是她起了個很高的調門,她的觀眾自然期望她持續這個調門,最終能高於這個調門,如果她高不上去,就辜負了他們。

  陳沖這時真的體驗到「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的道理了。高不上去,甭管你起調多高,都令人失望。而再那麼一路高上去,一則太吃力,二則不太可能。這種情緒中她讀到父母信中的「勸學篇」,她便會在外婆和哥哥耳邊叨咕幾句:出國嘍。

  激起陳沖出國嚮往的更重要的因素卻是她的學院。在「上外」陳沖的主修是英美文學,兩年時間,她泛讀和精讀了大量英語文學經典。她已體會到英文的妙處;它的精緻與豐富。她渴望到這種被最廣泛運用的語言流域,去聽,去說,去感受。她渴望到海明威狩獵的山林,斯坦貝克的海灘及傑克倫敦的草原去走一走,去探索和歷險。每當她讀完一本英文原著,家裡人也聽他歎息般自語:該出國……

  十九歲的陳沖有著巔峰狀態的求知欲,她渴望瞭解生活的更多形式,更多的可能性,她感覺假若再死守這些已獲的榮譽,所有可能性都會慢慢死掉,包括榮譽本身。

  一九八0年夏天,一個來自美國的電影藝術代表團到上海訪問,陳沖充當翻譯。那是她對自己口譯水平的初試。團員們感到與陳沖有那麼多的共同話題。他們發現陳沖對西方的歷史、文化和藝術,都有相當全面的瞭解;她不像東方國家(長期對西方封閉)的女大學生那樣孤陋寡聞;更不像一般女演員,僅專長與感興趣電影藝術。陳沖幾乎可以就一切話題參與對話和討論。看得出她的緊張,她的不勝其累,但她的知識範圍使團員們驚訝。她也會這樣問:「這個詞是什麼意思?」聽了解釋,她往往再追一句:「給我一個上下文好嗎?」接下去,她會將它記在自己的小本上。不久,人們便發現她的句子裡開始出現這個詞,並用得十分巧,十分確切。陳沖從不願省力,找不到恰當詞匯就用手勢來拼湊表達力。她從一開始就養成習慣,控制手上動作,儘量找最準確的詞。

  這個電影代表團一位電影教授問陳沖:「你對美國有興趣嗎?」

  「太有興趣了!」她答得直截之極。

  教授又問:「那你考慮過到美國發展嗎?」

  陳沖憨憨地一笑,說:「那兒不會有人需要我演電影的。」

  教授說:「我不這樣想。你已經有好多的基礎,才十九歲。許多美國演員在這個年齡只是做做上銀幕的夢,甚至連銀幕夢還不敢做。你沒有意識到你的優越嗎?」

  陳沖想,我的優越?我的優越大概就是少年得志,得了番運氣。

  教授接著說服陳沖:「美國有很好的教育系統;美國也有非常好的電影傳統。電影在美國被作為一門重要的學問來研究,來教學的。相對來說,你到那裡會有更大發展。」

  陳沖在聽這盤「貓王」磁帶時想,不管怎樣,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世界的那一邊怎麼會產生那樣的歌和歌手。我要去看看那樣一種令人費解的瘋狂。

  當陳川聽到妹妹這番由一首歌引起的奇想後,沉默一陣說:「那就不能拍戲了,你想過?」

  陳沖道:「想過!」她仍在激動和莽撞中:「想想看,有這麼多東西,我看也沒看過,聽也沒聽過!」她的表情在說:那我不太虧了?

  陳川問:「你想去美國學什麼?」

  陳沖手一劃:「隨便!」

  陳川看著這個長大了卻仍不成熟的妹妹,感到他似乎比她自己更懂得她這個人。她對自己目前的名氣、地位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明白這一切之於她並沒有實質性的好處,另一方面她不甘心馬上就告別這一切。對於她已擁有的觀眾,她生怕自己的斷然謝幕成為一種絕情。做了演員,觀眾對自己的好惡,永遠是重要的。觀眾很少能從一而終地對待一個演員;他們是多變的,不易捉摸的,也往往由了他們對一個演員的愛戴而變得嚴苛,冥冥中希望她不要長大變老,不要當婚當嫁;他們在她(他)身上維繫一份理想,她(他)的一個微小的變化就很可能導致他們的失望,從而收回他們的寵愛。從一個女孩子的天性來說,被眾多人寵愛,似乎是幸運的。卻也十分吃力,因為她並無把握自己總能合他們的理想。在最得寵的時候告辭,似乎頗得罪人,卻也就不必吃力地去維繫他們那份理想。

  陳川與妹妹玩笑道:「到美國大家都不來睬你,日子不好過哦!」

  陳沖明白哥哥的意思。她的成長過分順利,對另一國度的境遇,她該有足夠思想準備。她將從零開始;從白丁做起。

  「我早曉得!」陳沖用頗沖的口氣答道。

  陳沖很看重哥哥的見解,卻習慣地要與他較量幾句。每次爭論,她希望哥哥在說服她的過程中暴露他的思考程序。

  哥哥是這世界上最使她清醒、明智的人。他鼓勵她,保護她,卻很少一味地寵她。相反地,他總在兄妹玩笑逗嘴時刺她一記,讓她對自己的明星地位看得更輕淡些,更重視內心的充實。哥哥還常把陳沖帶到自己的朋友圈子裡,這些朋友都年長於她許多,他們談讀書,談政治,也談社會和人。陳沖明白哥哥的用意是讓自己在這裡洗滌演藝階層中常有的空泛、虛榮,讓她受到樸素、智慧的人格影響。於是陳沖總穿著比上海一般女學生更樸素的衣裳,和哥哥一塊騎車到這樣的朋友聚會中去。她會一連幾小時靜靜地聽他們談話,悄悄留意他們提到的陌生的書名、人名。

  「美國的中國留學生都要洗盤子……」陳川說。

  「那你呢?」陳沖瞪著陳川:「你自己不也想去美國?」

  陳川笑道:「我洗盤子有什麼要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