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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陳沖:挺窮的:每學期買教科書心裡都發慌。還恨過老師——那個教劇本創作的老師讓我們買的課本是他自己寫的。我想:這傢伙拿我們窮學生做他自己書的推銷對象!除了我們這些上當修了他的課的學生,他肯定一本書也甭想賣出去。(美國這種教師很多,不用現成的教科書,自己編寫教材讓學生買)後來發現他那本書非常暢銷,寫得很科學,很值得讀。讀完還真明白寫電影劇本是怎麼回事。他從成功的電影劇本中提煉出一道大致的公式。班上有同學反對,說藝術創作應靠各人的獨特性,靠天才,那老師說:「天才我沒法教你,不過我教你的東西能讓你最得當,最有效地運用你的天才——萬一你有天才的話。」學期結束後我們都意識到他是個很好的老師——扯遠了嗎,我?

  作者:剛才咱們講到柳青,還有你的窮……

  陳沖:我打了一段時間的餐館,當過圖書管理員,做過電影場記,演過小角色。反正能湊和不挨餓不受凍。

  (作者感到她仍在下意識回避談柳青。亦或許作者和她還欠親近吧。)

  作者:這麼多工作裡你最不喜歡的是做什麼?

  陳沖:(不假思索)打餐館。又累又煩,還給人欺詐。一對猶太夫婦欺詐過我五十塊錢。

  (作者想,這一段可用陳沖自己散文中的一段來描繪:「有一次在餐館收錢,一對衣冠楚楚的猶太夫婦給我的是一張五十元美金的鈔票,卻硬說是一張一百的,我知道他們在撒謊,於是堅持己見。他們大吵大鬧。餐館老闆只好讓我按一百元找給他們錢,並教育我說,以後千萬不能先將錢放進抽屜;必須先拿出找錢,後把收來的錢放進抽屜裡。夜裡結完賬,少了五十元,我賠。五十元錢在打工女看來不算是小錢,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畢竟是身外之物。我咽不下的是謊言戰勝真理。)

  作者:讀你散文時看到這個故事了……

  陳沖:我忘不了這事。因為那是對我品行的誣陷和誤判。

  作者:覺得委屈嗎?你在中國已經有地位名譽。

  陳沖:委屈是剛到美國的時候。那時我已經皮實了。好萊塢也有好的風氣和傳統。不少演員在出名前都靠打餐館、幹雜活維持生活的。這些人往往是堅強的,有抱負的。就這麼一邊幹很粗的活,一邊尋找演出的機會。不少人到老都不放棄追求。像我,像哈裡遜·福特是非常幸運的了。哈裡遜上銀幕之前一直幹木匠。實現抱負的過程是長得令人絕望的。我佩服那些到老都不放棄的人。我當時要沒有得到演《大班》和《末代皇帝》的機會,說不定我已經放棄了。

  作者:就在那個時候你認識柳青的?

  陳沖:就在那個狀況下。柳青也在試著立足好萊塢。當時我一個人去和各種演出經紀人面談,覺得自己單薄極了。有了柳青,倆人一塊在好萊塢闖江湖,起碼膽壯些。

  作者:看了好多記者對你的專訪文章談到你這個階段。

  陳沖:好萊塢對中國電影完全無知。也沒有興趣。認為絕大部分中國電影都是政治宣傳。中國電影在這些經紀人心目中完全沒有地位。我那時對他們也很無知,認為他們一聽我的履歷和成就肯定會拿我另眼看待。他們聽完我的自我介紹後對我說:「每個來這兒的人都給自己編一套相仿的履歷。」我氣壞了,我可沒編履歷啊!他們還說:「我們只代理稍有名氣的演員。」意思是我名不見經傳。只有一個好心些的經紀人對我說:「你起碼該把自己的劇照裝幀成一本冊子,履歷也該印得漂漂亮亮。」這我才懂美國人常提到的Presentation。就是你的裝潢,呈現形式要表示你的正規化和誠篤。

  作者:西方人還有很強的程序性。許多事你做得再棒,不尊重他們的程序,就要碰壁。

  陳沖:終於有一位經紀人答應代理我了。推薦給我的角色都很小,有時只有一兩句臺詞。我知道自己的表演風格還不入好萊塢的流,還是中國大陸風格。臺詞也弱。我打聽到一個很好的臺詞老師,給好萊塢許多明星上過臺詞課。他的教課費是一小時一百塊美金。我請到了他,五花八門掙的工資大半多去了他那裡。我的臺詞、口語真的進步很快——當然我自己也練得很苦,常常嘴唇舌頭都累得發酸麻木。

  作者:那時你的英語已經相當棒了。我看了你來美國不久用英文寫的論文——大概是學校的作業。用詞造句十分精到。

  陳沖:臺詞水平和一個人的英文水平不相干。臺詞講起來,講什麼得像什麼;講什麼都得動聽,好聽。英文中是沒有漢文的四聲的,全靠自己把它講出一種音韻來。不同音韻表達不同意思、情緒。又不是朗誦,要完全自然鬆弛的。對於我,英語本來就不是母語,沒那份自然,只能靠練習,由人工變為自然。我的進步相當快,到我演《大班》中「美美」這角色時,導演已經說我口語太好了,因為美美是女奴,英文又不是她的母語,她講的英語自然有語病,有口音,如果出來一口標準英語,會挺荒謬。所以我還得去找那老師,把我從他那兒學的,我苦練的,都毀掉,教我一口有毛病的英語,把好不容易去掉的口音再找回來,弄得我比原來還洋涇濱。

  作者:柳青呢?他這個時候出現了嗎?

  陳沖:他出現在此之前。《大班》是我的轉機。我和柳青遇上時,是我倆都不得志的時候。共同點是彷徨,共同志向是進攻好萊塢。當時我住在個美國老夫婦家,他們對我非常親,因為我搬進去之前,他們的兒了出車禍死了。我對他倆來說,是種彌補和安慰。不過我常常還是覺得孤單。記得一天晚上,很晚了,我從外面回來,又累,心情又灰。這個老太太還沒睡,好像等了我那麼久似的。見到她我突然就流起眼淚來。她就哄我,讓我把心裡的苦楚講給她聽。我想:這怎麼講呢?因為這裡這樣溫暖,讓我想到了家;又因為,這兒再溫暖,也不是我的家。

  作者:有沒有想過,你到美國來是不明智的?

  陳沖:那樣想我認為很沒出息。越想得多越沒出息,我就是想家,常想到我出國前那段時間。

  第9章 初戀之死亡

  《海外赤子》的外景結束了,陳沖從海南島回到上海。黑瘦的陳沖扔下行李便沖上樓。

  「媽的信在哪兒?」她大聲問。

  「喏!」外婆跟不上她,良久才步上樓梯,拿著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和一盤磁帶。

  在外婆念念叨叨敘述母親在美國的講學、居住和其他瑣事中,陳沖拆開了母親的信。信中母親以不小的篇幅介紹了磁帶的歌者艾奧佛斯(貓王)。

  陳沖立刻把磁帶放到錄音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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