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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8章 十年一覺出國夢

  ——Did you dream of traveling to other countries?

  ——I first went to Japan for two weeks. That was the first time I left China at all. I was stunned: I was shocked. I never knew that another way of living was possible, …… It just shocked me and I felt I wanted to see more.

  ——雜誌「Detour」對陳沖的採訪

  一九九一年一—二月

  去美國留學那年,我正由一個年輕的少女,跨入一個成熟女子的門檻。我帶著對生活和知識的渴望,懷著對另一個社會、另一種生活的好奇心,提著一箱子我喜歡的衣服和心愛的書本,來到了美國最瘋狂的城市紐約。

  去學校的前一個晚上,我和一起來留學的學生們去了紐約的摩天大樓——皇家大廈。黑夜裡在一百零二層的摩天樓上,紐約隱沒了。在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一團團光球在晃動,在旋轉。我失去了距離和空間的觀念,好像我眼前是一個什麼陌生的星球。我突然想家了,我渴望回到上海家中我那安全、溫暖的小床上。緊接著,我的心又是一陣寒顫:我來美國才一個星期,擺在我面前的不是一星期、兩星期,而是一年、兩年,也許更長。我害怕了——面對著殘忍的距離,和比距離更殘忍的時間。

  ……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結識的朋友比原來多了,生活也比較習慣了,但思鄉之苦絲毫不見好轉。我所思念的不僅僅是家庭的愛撫,朋友們的友情,而是整個文化——與我有關的一切。文化上的隔絕遠遠超出語言上的障礙,我想去瞭解、接受和適應,然而又本能地拒絕和抵制。這種感受,沒有親身體驗的人也許是很難理解的。

  我把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課程的學習上,……發呆、胡思亂想和「研究感情」的時間越來越少。思念和渴望轉成了一種潛意識。我常常夢見親人、朋友,早上醒來便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也許這就使我養成了一起床便沖進淋浴房的習慣,似乎要把所有的空虛、困惑用水洗掉,然後拿起書包就去教室上課。

  ——陳沖《我在美國三年》

  《中國電影時報》一九八六年一月

  作者走進陳沖在舊金山的住宅。它是陳沖與許彼得結婚時買的。對不慣常接觸豪華事物的作者,這座房簡直就是宮殿。它坐落在舊金山的太平洋高地,房產排價為最高。作者在進門之前,回身看了一眼海。「看海」是陳沖置房最重要的一點。

  陳沖系著圍裙,手上沾著麵粉,告訴作者她做飯做到一半。

  「要不要脫鞋?」作者問,留意著鏡面般的打蠟地板。

  「不要,不要!我們家從來不脫鞋!」陳沖大聲說,又回到了廚房。

  作者便也幫她包起餃子來。這些餃子都是為彼得準備的,十隻裝盒。陳沖離開家,冰箱冰格裡總是儲滿這樣的塑料盒。

  「這樣他下班回來就有晚飯吃了。我特恨在外面叫菜回來吃,不健康也不新鮮;也不知道它裡面亂放了些什麼!」陳沖說著,一面動作流利地捏著餃子。

  作者見茶具櫃上放了只烘麵包機,便吃驚地問:「你自己還做麵包?」

  陳沖眉飛色舞起來:「特好吃,你要不要嘗嘗?」她端出烤好的什錦乾果麵包:「喏,你自己切!」

  真的很好吃。作者與陳沖的對話就從做飯開始了。

  陳沖:做飯對我來說是一種療法。居一種(英文)心理療養。(見作者瞪眼等下文,她想了一會兒)就是——在作飯過程中,我可以體驗到自己的責任,負責的快樂;和很寧靜平穩的內心節奏。好多演員因為不正常的生活節奏,弄得完全沒有心理平衡。到最後生活會失控,然後就會求助吸毒、酗酒什麼的,對自己和別人的生活都有很大的摧毀性。那哪是人的生活呢?出再大的名,賺再多的錢,也沒有幸福。我的生活也是顛三倒四的時候多,老是在旅途上,常常和一幫子走火入魔的人在一塊。所以一回到家,我就非要過一種比正常人更正常的生活不可。不然那種瘋瘋魔魔的日子就把我給扭曲了。

  作者:彼得反對你常常外出拍電影嗎?

  陳沖:他很支持我。不過我自己心裡有壓力:做個妻子,一天到晚不著家,一個丈夫再通情達理,到最後也會受不了。(並非玩笑地一嘻)我可得當心點,好好做老婆。前面一次已經失敗了。

  (作者原意是來約她談即將開拍的《誘僧》,見話風已變,便馬上「轉舵」。)

  作者:你和柳青的婚姻究竟為什麼失敗?(頗察言觀色地等待,生怕等來她諱莫如深的一個反應,如她在一切採訪者面前那樣。)我注意你很少提到柳青。

  陳沖:(略顯為難)不是一兩句話講得清的。講了,你也不會就信我一面之詞吧?如果柳青不介意,你倒是可以去採訪他本人。看他對你怎麼說。

  作者:不準確的消息是他已移居回香港了。

  陳沖:我想我那時根本不成熟,只覺得一個人好,可愛,就去愛了。對倆人性格上有多少因素是對抗的,多少是協調的,根本不去考察。覺得只要有愛情就能把一個人徹底變成另一個人。其實一個人生來是什麼人,吃了多少虧,碰了多少壁之後,還是什麼人。碰到柳青的時候,我的自我估量是最低的時候。那時是我一生的低潮,在好萊塢想打開局面,淨碰壁。一進好萊塢你就明白那地方的兇險了,特別是對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女孩子。找你幹什麼的都有,拿拍電影做誘餌。連起碼的含蓄都沒有,上來就跟我說:「怎麼樣,這個週末和我一塊過吧?」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你怎麼拒絕的?

  陳沖:他那麼直截了當,還指望我給他留面子?就直截了當請這種人吃釘子。你以為你會傷他自尊心?才不會!聽見我的回絕他也像沒聽見一樣,照樣笑嘻嘻的,反而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橫眉豎目的沒必要,顯得太沒見過世面。給他碰一鼻子灰,他還會嬉皮笑臉塞張小紙條給我,上面是他的地址和電話,對我說:「想通了給我打個電話。」在好萊塢碰到這種人,次數多了,你覺得非投奔一個能保護自己的人的懷抱不可。那時正好有人給我介紹了柳青。

  作者:看了些報道,你和柳青第一次見面是他送你去機場。

  陳沖:其實在那之前他就見過我。那時他和朋友們搞一部電影,我去參加了他們的演員招考。他當時對我的印象是我的打扮,心想:這個女孩子怎麼連個小皮包都沒有,手指頭上繞著一串鑰匙就進來了。

  作者:的不是這樣?

  陳沖:我沒印象了。不過我是不背女式小包,要背就是個大書包,裡面跟雜貨鋪似的,主要是書。大概考慮到大包不登大雅,就沒背進去。柳青說我顯得很突出,一是英語相當不錯,二是連個小皮包也背不起!(笑)

  作者:那時候你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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