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作者:對不起——咱們回上影廠。

  陳沖:在上影的食堂,我也想用普通話買飯。排隊的時候,看看寫滿各種菜的黑板,覺得這些菜名用普通話念出來滑稽死了。有時排到我,我對著窗洞裡的炊事員發愣。因為裡面用上海話問:「要哈麼子?」我準備好的普通話一下被忘了,連自己要吃什麼菜都忘了,最後還是蹦出一句上海話。

  作者;除了練那一句臺詞,你每天還幹什麼?

  陳沖:(邊想邊說)讀劇本,討論劇本,看老演員排戲。……我還讀了一批有關電影表演的書。有趙丹的,有張瑞芳的,王曉棠的。是他們塑造的角色經驗,從經驗中整理出的一些理論。表演是一門學問,不是玩玩的事情。有天才,還要有學問。到現在我也覺得我有太多可探索的東西;對一個角色,我用功不用功,區別太大了。那一句臺詞,可以是一個大角色,我跟走火入魔似的,走路想,吃飯想,想著給我那個小戰士設計形體動作和心理動作。我對這個角色的準備要全寫下來,大概會比劇本本身還長。這個時候,我明白了,自己是該做演員的,因為這麼一句臺詞的角色就夠我幹得那麼津津有味,一點都不覺得冤得慌。我對什麼事的耐性都有限,可是琢磨這個角色,翻過來,掉過去,細緻得讓我自己都納悶。

  第6章 青春·《青春》

  洛杉磯最昂貴的住宅區——白塢裡山的這所帶木陽臺的小樓中,陳沖想著:我是幸運的,無論如何。她翻開她曾寫的散文《把回想留給未來》,其中有這樣一段:

  早上睡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充滿陽光的蘋果綠的小睡房裡。窗外的遠山對著萬里晴空,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在低聲輕唱。我為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存在而慶倖;我為自己能在這蘋果綠的房裡醒來而慶倖。

  那是她在和柳青離婚後寫下的。那天,她看著柳青開著載滿他行李的吉普車,「載著四年的記憶。當他的車消失在擁擠的街道上之後,我意識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告別了。……生活似乎中斷了。

  然而生活卻從沒有,從不會中斷。她為此感到足夠的慶倖。這時的陳沖面對整整一箱子有關她自己的資料,想,它們多少證實著這一點:生活延續著它自己,生活以殘酷和友善催化著她的成熟。

  陳沖拿出一張最新的相片,是她與彼得的婚禮照。上面的新娘幸福地垂著睫毛。彼得純厚地微笑著。新娘很年輕,臉色是新鮮無暇的,沒有一條褶皺,沒有滄桑的陰影。陳沖想:多奇怪啊,我明明覺得自己挺過那麼多危機,那麼多艱辛的日子!

  與柳青離異後,陳沖對自己能否勝任一個妻子從根上懷疑過。她不懂自己滿心要做一個好妻子的願望,到末了怎麼會成為一場傷痛,一場對她和柳青都不忍回想的傷痛?然而「我們曾經有過那麼多豐富多彩的希望與計劃。……」

  經歷了三年多的單身女人生活,當朋友將她與彼得撮合時,她幾乎不抱希望——這一次也會跟其他若干次介紹、約會一樣:高高興興來了,輕輕鬆松走了,在倆人心裡什麼也不會留下。這樣反而好,不幸福,至少不傷痛。就這副態度使她無任何心理負擔地開始了與優秀的心臟外科醫師許彼得的接觸。

  新婚不久她懷著那樣的感動對朋友們說:「假如我們一直這樣好下去,我就真的是個幸運的人。」

  她從來避免拿彼得去對比柳青。這種比,對他倆人都不公道。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然而她卻避免不了回憶柳青。這個大紙箱,就無可回避地提示著柳青。裡面大部分有關陳沖的報道文章都是柳青為她搜集、珍藏的。遠到她第一次出現在「大眾電影」的封底,小到一塊不如巴掌大的文章。無俱無細,柳青不願遺漏陳沖電影生涯的最微小一滴一點。

  柳青與她衝突歸衝突,散夥歸散夥,但他畢竟給過她那麼多保護。

  像外婆曾經那樣嚴實地保護她一樣。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五歲的陳沖被上影廠接收為表演訓練班的學員。外婆一聽便急了:「要住集體宿舍?!」那語氣仿佛說:要離家出走?

  陳沖回答:「軍事化!」

  外婆看著陳沖翻天覆地一般找東西,打行李,並不時大聲嚷:外婆,怎麼找不著這個、那個了!她什麼都想帶到訓練班去:大堆的書,從小到大的筆記,集存的郵票、剪紙、糖紙,哥哥送的畫,餅乾筒,話梅罐。外婆不舍地看著她,充滿擔憂。這個外孫女雖然不是個嬌慣了的嗲妹妹,一貫來去生風,有個磕碰只叫一聲:「哎喲哇!」可她畢竟一直在全家的保護下成長至今,從未出過遠門,也很少單獨睡過覺。外婆頓時想,她半夜踢被怎麼辦?做噩夢誰拍哄她?她真的要一個人出去了?才十五歲,雖然仍在一個城市,仍有許多人相伴,但畢竟不一樣了。這一去,意味著她孩提時代的結束,也意味著她開始割捨她對外婆的種種依賴。

  而陳沖卻沒有留意到外婆的悵然若失。這個年紀的孩子對生活中每一個變遷都興奮無比。終於可以脫離家長的管束了:終於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支配錢,高興吃什麼就吃什麼。拿著自己的錢買來的飯菜票,和年齡相仿的同伴敲著飯盒進食堂,陳沖覺得那才叫「開心」。還有,她從此可以戴手錶了;她是個和爸爸媽媽外婆一樣的上班的人了。

  外婆將十五歲的陳沖送到武康路。這是上海演員劇團的所在地。訓練班的學員宿舍是一排舊平房。

  外婆打量這所簡陋的房舍,堅持要把陳沖直送進宿舍。往深裡走,有塊操場,陳沖將和同伴們在這裡早操和排練。宿舍內的設施簡單之極:四張床,全是雙層鋪。寫字讀書的椅子也列在一起,如此地清一色。

  「你的床在哪裡?」外婆問,心裡指望千萬別是張上層的鋪。

  「那上面。」陳沖笑嘻嘻指道。

  「這麼高!怎麼可以?」外婆眉頭擰起來。

  「可以的!」

  「你睡覺翻跟鬥一樣!翻下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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