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不久,同學們發現「上影廠的」將陳沖「請」了去。他們問了她一些問題,例如「多大?」「父母什麼工作?」

  陳沖毫不忸怩地一一作答了。她惟一感到彆扭的是自己這一身土,臉和頭髮也塵土濛濛。被「請」去提問的還有另外幾個女同學,她們個個乾淨整齊。尤其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穿著很漂亮的裙子,像預先得到通知來參加這場競爭似的。陳沖想,偏偏是今天來選演員——我最狼狽的時候。

  「你是學較文藝小分隊的嗎?」一人問陳沖。

  「不是。」陳沖答道。

  「為什麼不參加呢?」

  陳沖想說:「我沒被他們選上。」這是事實,她從沒有顯示出歌舞上的優勢。但她腦子稍一動,認為這麼直說不合適。「我沒時間啊。」她對「上影廠的」說道。

  大約兩個月過去了,沒任何消息來自上影廠。陳沖把這事忘得差不多了。她想:我那天那麼髒,肯定是沒希望的。

  一個禮拜五的下午,有位中年女性出現在陳沖家門前。

  「我叫武珍年,是上海電影製片廠的。」當陳沖打開門後,中年婦女介紹自己道。同時,她眼睛已很內行地將這個十四歲的、穿方領衫的女孩打量了一遍:「你就是陳沖吧?」她微笑問道。

  這時母親從陳沖身後招呼道:「快請進!」

  陳沖這時才從懵懂中醒悟,將女客人讓進門。

  簡單交談後,陳沖和母親弄清了武珍年的來意。她是上影廠的副導演,時常負責選演員的工作。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相片,說:「喏,我是為這個來的。」那是陳沖的相片,「我一位同事把這張相片給了我,一直放在我抽屜裡。我抽屜裡有一大堆照片……我是來通知你,」她轉向陳沖:「明天到上影廠參加複試。」

  陳沖見這張相片就是學校靶場邂逅之後被要走的,她想:原來事情還在進展中啊,我以為我早就被忘掉了呢!電影廠每天進進出出多少個漂亮、有表演經驗的女孩啊!我什麼都不行——只會讀小說念英文,打乒乓球、羽毛球,這些能算數嗎?

  武珍年一面談話一面繼續觀察陳沖。她覺得這個有男孩名字的姑娘神情也頗像個小子;兩隻翹著長睫毛的眼睛簡直虎生生!奇怪,她怎麼半點嬌羞忸怩都沒有?叫唱就唱,讓跳就跳,痛快極了。並且坦蕩蕩聲明:「我唱不好。」

  陳沖並不顧忌自己的音色、舞姿是不是夠優美,她只管賣力氣地做,那份坦率很令武珍年動心。這個女孩哪點與人不同呢?是她嘎裡嘎氣的聲音?是她極聰慧又極無世故的眼神?是她對自己的美麗的不在乎、亦或全然無覺?武珍年不得而知。她對這個叫陳沖的十四歲初中生的總結是:一個很不同的女孩。

  陳沖這時停下舞蹈,氣喘吁吁地看著主考官,意思是:還要我做什麼嗎?

  武珍年笑笑:「你還會什麼?」

  陳沖想也不想地答道:「我會朗誦。」

  「好啊!」武珍年說。

  她倒正想進一步聽聽陳沖的語言表達能力。已發覺陳沖的普通話水平不高,聲音也不清脆,甚至有點沙啞。但這聲音有種感染力。不止聲音,陳沖的整個面容,一招一式都具有這種難以言喻的感染力。這感染性便是天賦。正如作家的天賦是將文字變成藝術,音樂家則將七個音符變成藝術。而天賦大與小的區別在於:渾然還是人為地感染別人。十四歲的陳沖的感染力,是她絕對不想、也想不到她要感染誰。

  武珍年想,有的人一輩子在辛辛苦苦「演」戲;有的人不用演,那麼一站,一走,一動,一靜,就是戲。

  眼前這個尚不懂什麼叫「演」的陳沖,已有了八分戲。

  「就那麼回事嘛——我那時不過只是個十四歲的傻孩子,有點胖——我一直就不特別瘦。從小到大有一個問題總是解決不了,就是:吃,還是不吃。」陳沖對作者說,嘴裡堵著一顆話梅。

  關於她如何考進上影廠,傳說挺多,傳奇了。作者想聽聽她自己的版本。作者對她說,在閱讀陳沖的所有文字資料時,讀到一段陳沖如何準備在上影廠複試中亮相,並為此複試準備了服裝。

  陳沖:(笑)我媽媽給我出了主意,要我穿那件舊軍裝!我非要穿新的。她一個勁說:「你不懂,舊的好,舊的不但舊,還在肩上,胳膊肘上打了補釘。」我媽說舊軍裝合適我的氣質。我問為什麼,她也講不出。我想,肯定所有參加複試的女孩子都會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穿這麼破肯定選不上,我媽說:「聽我的保你沒錯。」到了考場,一看,我果然是最樸素的一個。沒准因為我那身慘不忍睹的服裝,我反而顯得突出!現在想想,我媽是挺懂的!

  作者:你當時特別想當演員嗎?

  陳沖:其實也是想躲插隊落戶。那時我哥哥面臨插隊;聽說一家可以留一個子女,他主動對我爸媽說:不管怎麼樣也讓妹妹留下,我去插隊!當時我媽媽都流淚了,覺得孩子這麼有自我犧牲精神。我當時也想,如果我能進電影廠,說不定可以把哥哥留下。我沒想太多的。感覺電影演員、導演是另一個星球的人。跟我的家庭,我的生活離得特別遠。不過我崇拜他們,哪個十幾歲的女孩不崇拜電影演員呢?一點沒想到自己會踏進電影的門檻。我想當女兵,其次呢,當作家。讀了一大堆小說,作了許多筆記,記下所謂的好詞!現在當然明白那樣是成不了作家的。作家不需要那麼多「好詞」,一篇文章要充滿那樣的「好詞」,就沒法看了!當演員是個意外。

  作者:複試那天,考了你些什麼?

  陳沖?我朗誦了一段英文的「為人民服務」。

  作者:考官什麼反應?

  陳沖:大概覺得挺意外吧。事後他們對我說:除了我的破軍裝,我的英文朗誦再次讓他們「印象深刻」!其他考生都懂得戲劇小品啦,臺詞啦,我沒有接觸過那些。

  作者:我聽上影廠一位老演員說,你整個地和別人不同。特別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所以你顯得特別扎眼。

  陳沖:那對我來說其實是挺大的事。那時的中學生你是知道的,都想有個一技之長,就不用下農村了。我哥哥為了能留下我,己經決定下農村。他很有自我犧牲的精神。我要是考上了,說不定能改變我們倆人的前途。

  作者:沒有想到出名什麼的?

  陳沖:也想到那麼一點點——出了名的人走後門容易些,可以幫助家裡人啊!那時候多少人走後門搞病假條,病退證明,把自己的孩子從農村調回上海。還有一個想法,要是去拍電影了,我就可以不用上學了。我好學,但內心裡煩學校。大概那個年齡的孩子都恨上學。我天天巴望什麼事發生,我就不用去學校了。天天上學,根本不是為我自己,是為我父母。為他們高興、放心。所以去電影廠的一路上,我就想,起碼今天一天的學是逃定了。

  作者:當天你就被錄取了?

  陳沖:我朗誦完了,所有人都特安靜……

  作者:(憶起許多人對當時的陳沖的形容)你四處找地方坐,椅子凳子都被占滿了,你就蹦到一張桌子上,坐下了。後來我聽上影廠的不少人談到這個細節。他們說:這小姑娘行!這麼不怯場,跟入無人之境似的!他們也記得你當時的打扮:那件打了兩塊補釘的舊軍裝。他們想,「這個女孩大概前不久還在躲貓貓,不知多頑皮,把衣服鉤破了!」你看,你的破軍裝引起別人對你性格的聯想。

  陳沖:不記得他們怎麼對我評價的了。最後主考人叫我過去,其他考生已經走了。他跟我說,從明天開始,我到劇組上班。他們決定要我演那個紅軍小戰士。到現在我還記得她惟一的一句臺詞:「×××陷落了,我是專程來送信的!」(笑)挺不吉利的一句話!

  作者:讀了一些記者對你的採訪,你說你每天的工作就是練這句臺詞?

  陳沖:起碼得把這句臺詞的普通話講標準吧?我當時逼著自己把日常用語改成普通話……

  作者:(插嘴)就像你在香港拍片猛學廣東話。

  陳沖:順便說一聲,我廣東話可以和人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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