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不會的!」陳沖臉也漲紅。她希望外婆不要講下去;當著這麼多同伴的面,她覺得挺難為情。誰的家長都沒有這麼多擔憂。陳沖是訓練班最年幼的學員,其他學員的平均年齡在十八九歲。越是年幼,她越希望別人拿她當回事,跟她建立平等的友誼。她希望去參加她們所有的話題,分享她們所有的樂趣、苦惱、秘密。她絕不願誰對她說:「你小孩子一個,別聽這些!」

  「你睡覺是不老實啊!這個床又這麼窄,萬一掉下來,會摔壞的!」外婆不懂陳沖的窘迫,繼續說著:「晚上要上廁所怎麼辦?」

  「又不是我一個人要上廁所!……」

  「睡得糊裡糊塗,老早忘掉床在半空中了!一腳踏空,那麼好咧!……」

  不容陳沖分說,外婆找來一卷布帶子,將她的鋪嚴嚴密密捆了一圈柵欄。

  外婆這番防護嬰兒的措施窘壞了陳沖。但她還是依了老人,否則,外婆從此會天天提心吊膽。

  外婆看看帶柵欄的床鋪,眼神鬆弛下來。在她的意識中,陳沖永遠不可能走出一個無形的繈褓,就是她的關懷,她的擔憂。

  許多年後,成功了的JoanChen不知多少次對記者們說:「我熱愛訓練班的每一分鐘。」

  十五歲的陳沖喜歡訓練班的一切。喜歡每天早晨的起床哨音;哨音使她感到每一天都開始得那麼果決和強烈。她喜歡每天的表演課程,創作戲劇小品,使她感到她不僅在學、練,也在遊戲;使她尚未終止的孩提時期特有的五花八門的想像力、假設力得到了滿足。她還喜歡和女伴擠在一個床上,關上蚊帳,吃零食、聊天和傻笑。她甚至喜歡那醜陋的大褲襠練功褲。

  尤其喜歡的是那時剛剛「解放」的電影,以及普通公民不得享受的「內部電影」。這些顯示電影界、文化界特權的內部電影出自好萊塢、意大利、法國、英國、墨西哥……整個世界的電影明星輪番登場,訓練班的年輕學員開始熟識一些名字:菲文莉、蓋保、派克、嘉寶……

  陳沖頭一次意識到,當一名演員不僅能夠創造若干藝術形象、創造各種人格,並可以使這些形象具有震撼心靈的力量;使那些人格具有永生的魅力。難怪人們稱他們為明星。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長辭於世,正像許多早已隕落的星辰,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它們幾萬年前的光跡。那是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永生!

  像訓練班其他學員一樣,陳沖也忙碌地尋求這類內部電影票。

  一次她竟多得了一張票。家裡每個人都另有安排,抽不出時間去享受這份特權。陳沖忽然想到住在鄰近的一個男孩。他是哥哥陳川最要好的朋友,幾乎天天來和哥哥討論政治、文學;每幅陳川的新作出來,他總是認真地凝視許久。

  陳沖覺得他和哥哥其他的朋友是不同的。雖然他們直接的交談並不多,但與他的交談總那麼有趣。而且,陳沖知道他對自己的好感,儘管他把這份好感藏得很嚴。有時他言稱是來看陳川的,但一旦在陳家碰到從上影訓練班回來的陳沖,他幾乎難以掩飾他的喜悅。

  陳沖在這方面卻仍很蒙昧。她只覺得他是個滿談得來的夥伴,加上他很英俊,從交朋友角度,陳沖十分喜歡他。於是這張內部電影票就到了他手裡。

  他感到的特權是雙重的。

  那部內部電影恰恰是以愛情為主題的。他與陳沖並肩坐在僅對「內部」人員開放的小放映場內,他的確體會到特權的意味。

  這晚是週末.電影結束後陳沖不必回訓練班。倆人便一路談著電影觀感回到了陳家。

  陳川正巧從學校回來,便也被扯進了他倆的電影評論,似懂非懂地聽他倆爭論。

  「我覺得一點也不真實……」陳沖激烈地說:「怎麼可能呢?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那麼長、那麼長時間,就是不告訴她?……」

  「怎麼不真實?我覺得很真實。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能講……」男孩說。

  「那麼長時間,他連暗示也沒有,不可能的。」陳沖堅持己見。

  「可能的。我覺得有的人是可能把感情藏一輩子的。」男孩說,聲音有些沉重。

  陳川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突然鬱悶起來的朋友。其實陳川在冥冥中感覺,這個朋友常來找他,不過只想來看一眼妹妹。陳川明白自己許多男同學、男朋友到他家來的目的都並不一定是看他,他們都希望能看到陳沖。正值青春的妹妹的確是美的,有時陳川為有這麼多人喜愛妹妹、欣賞她的美麗感到驕傲,同時也有幾分擔憂。並不是為妹妹擔憂,他知道妹妹是個志向很高的女孩,不會過早為男女問題攪擾,不會為這類事從她的志向上分心。他是擔憂自己的朋友,尤其與他友情最深的這位。陳川在知覺到他對妹妹的好感時,甚至對他生出類似同情的感覺。

  這時陳川聽自己的朋友說:「他當然沒辦法讓她知道。再說,她哥哥也老是在場。」

  陳沖愣了,電影裡根本沒什麼「哥哥」。她忽然意識到他借助電影發揮。她還突然感到有點害怕——雖然他的表白已含蓄之極,但在陳沖尚未開竅的內心,仍形成了撞擊。這是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一個男孩膽怯、含蓄的情感剖露,

  她用一句笑話岔開了。她不想傷他,也不想給他任何虛幻的希望。無論如何,他是個可愛的,難得的朋友。

  回到訓練班,集體生活使陳沖很快淡忘了這事。

  不知怎麼了,集體生活給她無盡的快樂,同時也給她無盡的胃口。她的食欲在明顯上漲。像是老也吃不夠似的,除了正餐,她還想吃點心、零嘴,總之,她總是心慌慌地找東西吃。或許每個人在十五六歲都得過這種「饞癆」?是身體發育和感情發育的超常消耗所致?她不得而知。

  老師和同學們開始留意陳沖的體重了。一旦聽見從她那上鋪傳來塑膠袋的窸窣、瓶罐的碰撞,某同學就會迸出一句:「又幹嗎呢,陳沖?」

  陳沖會答:「餓啦!」

  大家便笑她,並嚇唬她說:「你要再胖下去可沒什麼前途啦!」

  訓練班的每個同學都喜歡陳沖,常拿她當個小妹妹來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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