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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的雨(2)


  保羅的手伸過來了。淺色手掌上的手紋是暗色的。婷婷對這樣色澤差距極大的手也恐懼,也是那種混淆著興奮的恐懼。

  「不是給過你們錢了嗎?」

  「那二百尼拉是嚮導費,搬運費呢?」

  「你們的嚮導是失敗的。所以不該掙嚮導費。」她把她的中性表情拿出來,對著保羅等人。

  「誰說我們嚮導失敗了?我的路線只不過不同,我也可以領你到那個賣布的地方!」

  婷婷不理他了。她更加滿臉表情地憐愛丹紐,問他是否得了中耳炎。於是她在保羅和一羣手下的眼裡擠眉弄眼,矯揉造作。他們的母親從來不拿他們的傷痛當回事。所以他們自己也不當回事。婷婷對丹紐又是摸頭又是撫腮,替丹紐把那張二百尼拉的鈔票裝進他褲兜裡。

  來接婷婷的車從坡上爬下來,司機替婷婷開了車門,讓她坐進去,又把幾捆布放進後備箱。車在一羣黑黑的眼睛前面開動了,顛得很高又落得很低,一蓬接一蓬的渾濁浪花在輪下綻開。車子一拐,出了黑眼睛們的視野。

  保羅朝丹紐伸出手。丹紐往後撤一步。他想跑的意圖讓男孩們識破,立刻圍攻上來。丹紐蜷成一隻球,那張二百尼拉的鈔票在他的拳心裡,拳頭埋在褲兜裡。丹紐最終還是吃不消了,太多的手上來撕扯。他讓他們奪走了那張鈔票。

  丹紐這是站在男孩裠落後面,看著婷婷。婷婷一下車就在找他,他明白。

  婷婷謝絕了保羅和他的一夥,穿過他們走到丹紐面前。他身上全是傷,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幾天前的T恤,只是血跡斑斑。婷婷那種要命的慈愛表情又出來了,問丹紐誰把它打成這樣。丹紐眼睛不抬,一語不發。他比怕保羅還要怕這個東方女人的慈愛表情。

  婷婷問不出一個字,便轉過頭去問保羅。

  「他摔跤摔傷了。」保羅說。

  婷婷不想徒勞下去。她說她需要找一個好裁縫,能執行她的設計,因為她的設計不同尋常,是中國傳統服裝。

  保羅和同伴們實在捨不得放棄這筆生意,但他們不認識任何裁縫會做非洲服裝之外的服裝。

  丹紐悶著頭,也不言語。婷婷用眼睛餘光看著他。過了三四分鐘,她發現丹紐溜進了市場。她和保羅熱烈交談,用他最感興趣的話題掩護丹紐轉移。她說她已經打聽清楚了,這裡的學校還是開辦的,並且只是象徵性地收一點兒學費。保羅的謊言破產,卻一點也不羞惱。說學費不高固然屬實,但他一上學,每天在市場掙的錢便損失掉了。算下來一個月六七千尼拉,而他只請求她捐助三千尼拉,很客氣了。婷婷看著他的臉,非常無恥非常認真。

  婷婷果然在不遠處碰見丹紐。他蹲在一個銀匠鋪子後面,看上去在欣賞銀子熔化的過程。他見婷婷跟上來便立起身,飛快地在頭上頂著淋淋的半扇羊、一鍋煮玉米、一座芭蕉塔的人縫裡穿行。十分鐘後婷婷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巷子,兩面全是大遮陽傘,傘下面有一排排縫紉機和正在操作的裁縫。大約有一百多位裁縫。

  丹紐把婷婷指給一個猴瘦的中秊裁縫,便站到一邊去了。婷婷拿出布料,拿出自己的一件旗袍,兩人在一百多架縫紉機同時發生的噪音中,以百分之十的聽力和百分之五的噪音把價錢談定。離開那羣裁縫,婷婷向丹紐伸過手去。丹紐一看她那要命的關懷表情和手勢又要來了,調轉身便走。

  「他們打了你,是吧?」婷婷追著他問。

  丹紐只是往前走。一輛摩托車開過來。把水窪裡積的雨水濺到他的巨大T恤上和他的臉上。這時婷婷覺得背上有異感,回過頭,見兩個男孩從一個貨檔後面冒出來,就在她要辨識他們的時候又縮了回去。是保羅派來的孩子。婷婷憤怒了,她不信她不能主持孩子閑的公道。

  她把丹紐喝住。丹紐是一副不敢得辠主子的馴順。她說即便他不肯告訴她,她也知道保羅一幫是這個碼頭的霸主,欺負任何一個不進貢他的單幹戶、外來戶,也不允許任何人的能力超過他。丹紐不吱聲,和烏木雕刻唯一的區別是他頻頻眨動的眼。他不吱聲是不懂她在說什麼。他一心想的就是這個東方女人什麼時候付他工錢,會付多少。

  婷婷挑釁地把丹紐的肩膀連同上面的泥漿一塊摟進懷裡,讓保羅的嘍羅們看看,丹紐有了保護人。

  「丹紐,跟我說實話,上次他們是不是搶走了我給你的錢?」

  丹紐趕緊點頭。假如錢沒被搶走,他也會點頭。找一個像這個東方女人這樣大方的主兒真不易,況且他認為自己的確因為她而吃了拳腳:她不把他當個小狗狗又拍又抱的話,他們的火不會那麼大。

  「今天我給你五百尼拉。拿好錢你趕緊回家。」婷婷半佝下身,歪著頭跟他說。

  丹紐用力點點頭。他纔不會回家。他得在這市場上最大限度地掙錢。他是個掙錢的好手,只要不被保羅一夥打劫,他一天可以掙兩千尼拉。他可以把最刁鑽古怪的貨品找到,並記得住每一個攤主的臉。

  婷婷從一個烤肉攤上買了一份蔥卷餅烤肉,把它給了丹紐。「丹紐,你非常聰明,應該好好上學。」

  丹紐拿著錫紙包的卷餅,點點頭。

  「你願意上學嗎?」婷婷問。

  丹紐的兩隻手掌都能感覺到錫紙裡烤肉的滋味。他點點頭。

  「那這樣好不好?我每月給你兩千尼拉。」婷婷腦子裡迅速一算,兩千是十五塊美金,她和丈夫這週末吃館子少點一個菜全有了。「你立刻去上學。」這一回她連「好不好」都不問。上學還能不好?還用問?她代他決定了。

  婷婷回到家裡就給卷到一系列事務裡去了;駐外人員的文化中心成立,常常請當地女性參加文化比較的茶會。還有讀書會、保齡球聯誼會、聚餐會,忙得她忘了那件還在烏賽市場一位裁縫那裡製作的衣服。直到有一天她需要穿那件旗袍,纔突然想到她把它拿到裁縫那裡做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婷婷讓司機把她送到烏賽市場。沒有丹紐,她絕無可能找到那個裁縫部落,再把那位裁縫找出來。男孩子們比以往多三倍,婷婷頓時陷入成百雙黑色手背肉色手掌的包圍。都在為自己拉生意。保羅老熟人似的跟婷婷招呼:「Hithere!」他不必擠在裡面;誰拉到生意都有他的份兒。

  婷婷看到十步之外站著的丹紐。她對其他男孩們說:「走開走開。」

  男孩們根本聽不見她似的。她對丹紐說:「來呀!」丹紐也聽不見她似的。「丹紐!」婷婷終於走到他面前。

  「上次你帶我去找的裁縫,還記得嗎?我忘了取衣服了!」

  丹紐眼皮耷拉著,眼珠卻不閑著,飛快地瞅婷婷的左腳,又瞅瞅她的右腳,再換回來。他搖搖頭。

  「不記得了?」婷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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