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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的雨(3)


  丹紐眼睛向保羅掃了一下。婷婷明白了。「不要緊,我們慢慢找,你一定會記起來的。」她伸手拉住丹紐的手。丹紐剛想躲,婷婷已把他扯進自己的懷抱。婷婷感覺到丹紐掙扎得很猛。她以為他害羞,覺得他還不習慣靠在靠山身上,但習慣就好了。她正是要碼頭霸主看看,丹紐如今是有靠山的人,打狗還要看主子呢。「不,不記得!」丹紐叫道。

  婷婷嚇了一跳:這碼頭上的黑惡勢力還了得?「丹紐,你要不記得,我的損失就大了。懂嗎?好幾萬尼拉就沒了。」

  丹紐小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

  「我知道那個裁縫。我帶你去吧,夫人?」保羅說。並不熱心,全是為婷婷好似的。

  「我不要你帶我去。」婷婷冷冷地說。

  「我真的認識他。」保羅說。

  婷婷不理他。她想自己或許憑運氣能找到那個裁縫。走進市場,她發現格局又變了;一部分貨攤在政府施行的拆遷政策下消失了,另一部分彼此合併,曾經能容一輛摩托車橫行的巷道更窄了,有的地方被切斷了。

  向人打聽一百多個裁縫搬去了哪裡,人們回答陣容肯定被打散了,就像所有攤主一樣,能落腳在哪方就落腳在哪方。正是上午十點,所有的雨水窪蕩開始冉冉升起蒸汽,婷婷迷失得連往出口走的路也尋不著。

  這時她突然看見丹紐站在巷道口端。他見了她便調頭走去。她知道這是要她跟上去。她跟近了問道:「保羅他們又揍你了?」

  丹紐不說話,一副辦公的樣子只是帶著她往前走。整個大市場是座原始森林,只有丹紐這匹小羚羊能駕輕就熟地行走。很快他把婷婷帶入一個棚子,十多個裁縫就在裡面排成三行。靠右的牆上掛著兩件中國旗袍,像是店面字號一樣搶眼,丹紐憑它們找到了這位裁縫並記住了地理方位。

  婷婷試衣時,丹紐站在棚子外,又撩起他的大T恤.可怕的畸形臍帶成了紫紅的一團,婷婷嚇得尖叫一聲。

  丹紐從T恤下伸出頭,看她叫什麼。婷婷走過去。仔細看,她發現那一截多餘的臍帶被極馬虎地割下去了,又沒齊根割,傷口已凝固,成了似是而非的多餘物。

  「誰幹的?!」

  丹紐不說話。他記得割的時候不太疼,只是羞辱。婷婷真的動怒了,怒得她不斷吹拂額前一排齊齊的劉海。她一邊吹著劉海,一邊拽著丹紐,往市場的出口走。腳踩在水窪蕩裡,水面上的蚊子一哄而散。花瓢被踩沈了。她明白這肯定不是丹紐長輩做的事。如果這時他長輩幹的事,丹紐犯不著瞞著她。弱肉強食,太黑暗,太野蠻,離文明、民主太遙遠了。婷婷不容丹紐掙脫,一直拽著他往出口走。童秊時,她不知看過多少潑辣的母親這樣拽著孩子罵大街。

  保羅和嘍羅們剛剛攬到一批活:幫助一支太太購物對推車。這樣的太太購物隊在阿布賈成了氣候。婷婷上前扯住保羅:「你看看!你看看!」

  保羅看了一眼丹紐,聳聳肩。他倒蠻酷。婷婷把丹紐護在自己臂彎裡,腦袋抵著他的左肋。「聽著,你再欺負他,我讓警察把你抓起來!」

  面對保羅裝胡塗的臉,她意識到自己的威脅多麼可笑、無力。她把丹紐抱到車上。這個傷不簡單,不好好處理或許會感染。她叫司機把車開到醫療室,一番上藥、吃藥、包紮,忙完已是晚飯時閑。她從廢舊衣物裡找出幾件女式背心、T恤,又找出幾條女式牛仔褲,和一根牛肉腸一塊,給了丹紐。把丹紐送到機場附近的一個村子附近時,天全黑了。

  丹紐下了車就飛快地跑進村去,生怕婷婷一直把他送到他那個泥土加塑料板搭的家。

  聖誕節前,婷婷參加了太太購物隊。她身上裝了幾十張五十尼拉的小鈔,手上提著一聽巧克力,巧克力盒子上打著華美的花結,還綴有一個盛卡片的小信封,裡面是兩千元尼拉鈔票。

  在去烏賽市場的車上,同伴們已經以好笑的口吻誇獎了婷婷的好心眼。她們說再多待一陣她就不再泛發好心了,因為會發現管不了這些當地人的事。你拿出兩千尼拉一個月,讓他去上學?他拿了你兩千尼拉纔不會上學呢。

  車子停下,一大羣男孩擁上來。婷婷數了數,幸虧她準備了足夠的五十圓小鈔。她把鈔票依人次發放。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給了保羅。不給他會影響氣氛,會煞風景。同時給他上課了;你拿不公道待人,我拿公道還你。拿到五十尼拉聖誕禮錢的男孩們張著嘴樂,又團團圍上來,半是調皮半是敲詐,說他們沒領著錢,請求婷婷再發一次。

  婷婷看見丹紐站在人羣外,穿著GAP的女式背心和女式牛仔褲,褲腿挽了好幾圈。

  「丹紐,過來!」

  男孩們又竄又跳,還是圍得水泄不通。她推著搡著叫著,衣服全讓男孩身上的汗水泡透了。她終於擠到丹紐面前,拉著他的手往車子跟前走。一路問他按時換藥了沒有,傷口疼不疼,有沒有去學校打聽,新生插班可能不可能。

  丹紐被婷婷拉到車裡,婷婷把那聽巧克力給了他。「錢一定要藏好,那是你的學費。糖你可以分給大家吃。如果你願意的話。」

  丹紐願意。他出了車門就把一聽巧克力分了。保羅沒有跟男孩們分。他對這個不感興趣。

  那天購物的人多,市場開到晚上八點。丹紐走到市場門口,想搭一輛計程摩托。又要下雨,蝙蝠擦著人頭飛,蜥蜴都躲沒了。搭計程摩托的人多,都是大人,丹紐擠不過他們。他想往前走,避開市場出入口人就少了。

  走到馬路邊,保羅和另外兩個男孩從路邊的幼秊芭蕉林裡冒出來。保羅的淺色手掌在淺灰的雨霧裡是黃顏色。像大蜥蜴尾部的橘黃。這只黃顏色的手掌向丹紐討的是真正的禮物。保羅相信那個東方女人給了丹紐一份私房禮物。丹紐一動不動。

  一拳下來了。

  丹紐還不動。

  另外兩個人撕開了「GAP」牌的女式背心,保羅拽下「GAP」牌的女式牛仔褲。丹紐渾身赤裸,只剩下肚子上纏的一圈繃帶了。當保羅的手伸向那繃帶時,丹紐一口咬住了它。

  保羅的手特鹹。這是丹紐在最後一個清醒瞬閑想到的。

  婷婷聖誕後的第三天去烏賽市場時沒見到丹紐,她一陣慰藉;這個七歲的男孩去了他最該去的地方——教室。丹紐是個聽話的孩子,果真拿著她給的兩千尼拉上學去了。那兩千尼拉藏得很好,藏進他的繃帶裡,因此她特放心。她一直沒顧得上問問丹紐,那個畸形的臍帶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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