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一百多士兵荷槍實彈來道歉?」英格曼神父。

  翻譯出現了,一個五十多歲、戴金系邊眼鏡的儒雅漢奸。

  「聖誕將臨,官兵們來給二位神父慶賀節日。」翻譯說道。這回他主子只是微笑,臺詞由他來配,看來事先把詞都編好背熟了。

  「謝謝,心領了。」英格曼神父說,「現在能請你的士兵們從牆頭上退下去嗎?」

  「請神父大人打開門吧。」翻譯轉達少佐彬彬有禮的請求。

  「開不開門,對你們有什麼區別?」

  「神父說得一點不錯,既然沒區別,何妨表示點禮貌?」翻譯說。

  英格曼神父頭一擺,帶著法比走開了。

  「神父,激怒我們這樣的客人是不明智的。」翻譯文質彬彬地說。

  「我也這麼認為過。」英格曼停下腳步,回過頭對閉著的大門說:「後來發現,對你們來說,激怒不激怒,結果都一樣。」

  法比輕聲說:「別把事情越弄越壞。」

  英格曼神父說:「還有壞下去的餘地嗎?」他絕不會放這群穿黃軍服的瘋狗們從正門進來。讓他們從正門進來,就把他們抬舉成人類了。

  他回過頭,暮色中的院子已是黃軍服的洪荒了。一群士兵找到斧子,把大門的鎖砸斷。少佐帶著十來個士兵大步走進來,像要接管教堂。

  「這回要搜查誰呢?」英格曼神父問道。

  少佐又來一個躬躹。這個民族真是繁文縟節地多禮啊。翻譯用很上流的造句遣詞對英格曼說:「神父閣下,我們真是一腔誠意而來。」他說著略帶苦楚的英文,少佐以苦楚的神情配戲:「怎樣才能彌補我們之間的裂痕呢?」

  英格曼神父微微一笑,深陷的眼窩裡,灰藍的目光冷得結冰。

  「好的。我接受你們的誠摯歉意,也接受你們的祝賀,現在,讓我提醒你們,出去的門在那裡。」神父說。他轉過頭,似乎領頭把他們往門口帶。

  「站住!」少佐用英文說道。他一直演啞劇,讓翻譯替他配解說詞,這時急出話來了。

  英格曼神父站住了,卻不轉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少佐對翻譯惡狠狠地低聲授意,翻譯翻過來卻還是厚顏的客套:「我們的節日慶祝節目沒開始呢?!」

  英格曼神父看著少佐,又看一眼滿院子的手電筒光亮。暮色已深,漸漸在變成夜色,手電筒光亮的後面,是比夜色更黑的人影。

  「在聖誕之前,我們司令部要舉行晚會,上面要我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面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讓那張封面印得很漂亮的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著。

  「神父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不是您。」少佐說。

  英格曼迅速抬起臉,看著少佐微垂著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顫抖。少佐讓一個士兵給神父打手電照明。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的。

  「我們這裡沒有唱詩班。」英格曼神父說。

  「別忘了,神父,昨夜你也說過,這裡沒有中國軍人。」

  法比從神父手裡奪過請柬,讀了一遍,愣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把請柬扔在地上,咆哮一聲:「活畜生!」江北話此刻是最好的表白語言。法比轉向少佐,面孔灰白:「上次就告訴你們了,威爾遜學校的女學生全部給父母領走了!」

  「我們研究了著名的威爾遜女子教會學堂的歷史。女學生中有一小部分是沒有父母的。」翻譯把少佐的意思譯得有禮有節,一副攤開來大家講道理的樣子。

  「那些孤兒被撤離的老師們帶走了。」法比說。

  「不會吧,根據準確情報,在南京失守的前一清晨,還聽見她們在這裡唱詩,大日本皇軍有很多中國朋友,別以為我們初來乍到,就會聾,會瞎。」少佐通過翻譯說。

  英格曼神父始終沉默,似乎法比和少佐的扯皮已經不再讓他感興趣,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思考。

  誰把這些女孩子們出賣了?也許他提供這致命信息時以為日本人是真想聽女孩們唱詩,想懺悔贖罪。日軍裡確實有一部分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出賣女孩子們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日本軍人是怎樣一群變態狂,居然相信處女的滋補神力,並採集處女剛萌發的體毛去做護身符,掛在脖子上,讓他們避邪,讓他們在槍林彈雨中避過死傷……英格曼神父腦子裡茫茫地浮過這些念頭,等他回過神,法比正用身體擋住少佐的士兵。

  「你們沒有權力搜查這裡!」法比說,「要搜查,踩著我的屍首過去!」

  法比已然是一副烈士模樣。

  手電筒後面,一陣微妙的聲響,一百多士兵,刀、槍、肢體都進入了激戰狀態,士氣飽滿,一切就緒。英格曼神父長歎一聲,走到少佐面前:「她們只有十幾歲,從來沒接觸過社會,更別說接觸男人、軍人……」

  少佐的面孔在黑暗中出現一個笑容:聽上去太合口味了,要的就是那如初雪的純潔。

  少佐說:「請神父們放心,我以帝國軍人的榮譽擔保,唱完以後,我親自把她們送回來。」

  「神父,你怎麼能信他的鬼話?」法比用江北土話質問英格曼神父:「我死也不能讓他們幹那畜生事!」

  「她們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說。

  少佐說:「對她們來說這是一件大好事,鮮花、美食、音樂,相信她們不至於那麼愚蠢,拒絕我們的好意,最終弄出一場不愉快。」

  「少佐先生,邀請來得太突然了。孩子們都沒有準備,總得給她們一點時間,讓她們洗臉梳頭,換上禮服,再說,也得給我一點時間,把事情原委好好告訴她們,叫她們不要害怕。你們是她們的敵人,跟敵國的士兵走,對她們來說是非常恐怖的,萬一她們採取過激行為,自殺自殘,後果就太可怕了。」

  英格曼神父的著名口才此刻得到了極致發揮,似乎他站在第三者的局外立場上,擺出最有說服力的事實,既為少佐著想,又為女學生們考量。

  「你以為這些畜生真要聽唱詩?」法比說。

  「神父,你認為多長時間可以讓孩子們準備好?」少佐通過翻譯問道。

  「三小時應該夠了。」

  「不行,一小時,必須完成所有準備。」

  「至少要兩個小時!」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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