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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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媽沒抽大煙的時候,我也不比那些女學生差,也上過好學校,我上過一年教會學校。」 她把父親怎麼把她抵押給她堂叔,堂嬸最終怎麼把她賣到南京的少年時代簡單地敘述一遍。無比家常地、自己都覺得過分平淡無趣地講述著。講到那把小剪刀讓她遭到的羞辱和屈打,講到小剪刀讓她切齒立志:哪怕就是用這下賤營生,她也要出人頭地。 這時法比和她已坐在教堂大廳裡,做完安魂彌撒的焚香和蠟燭氣味尚未消散。 玉墨在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來,順手拿起為教徒準備的《聖經》,尖刻地笑笑。她是在尖刻自己。 法比因為將就槍傷的疼痛,僵著半邊身體站在她對面。她對他講這麼多,讓他有點尷尬,有點愧不敢當,他又不是她的懺悔神父,她也不是懺悔的教徒。對於常常獨處的法比,把過多地瞭解他人底細看成負擔,讓他不適。或許叫玉墨的這個女人在做某種不祥的準備。 她突然話鋒一轉:「副神父您呢?」她想知道他的底細,用底細換底細。 不知怎麼一來,法比開講了。他把自己的父母怎樣將他留在中國,他的養父和阿婆怎樣養大他的過程講給她聽。法比一邊講一邊想,似乎從來沒人要聽他的故事,沒有人像趙玉墨這樣傾心地聽他講述。對這樣的傾心聆聽,法比突然暴發了傾訴欲;一些情節已講過了,他又回過頭去補充細節。他認為他講的那些細節一定生動之極,因為趙玉墨的眼睛和臉那麼入神。他說到去美國見到一大群血緣親屬時的緊張和恐懼,玉墨悲憫地笑了笑。這女人對人竟有如此透徹的理解。 法比想,假如有一個願意聽他訴說的人,他可以不喝酒。這樣的聆聽面孔,可以讓他醉。 玉墨說:「我沒想到,這輩子會跟一個神父交談。」 法比更沒想到,他會跟一個妓女交換底細。 「那你會一直在這教堂裡?」 法比一愣,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會生老終死在這座院子,自己的墓會排列在英格曼神父旁邊。現在被趙玉墨問起來,他倒突然懷疑起來。可能他一直就在懷疑,只是那疑惑太不經意,似是而非,但一直是和他的不懷疑並行存在的,上帝也是似是而非地存在著。尤其經過昨天夜裡,造物主顯得多麼軟弱無力,不是同樣好欺嗎?他看著這個啟發了他的懷疑的女人。他嘴裡還在跟她談著他遇到英格曼神父之後的事情,心裡卻在延續她十一二歲時錯過的那個可能性,她遇到一個講揚州話的西方青年,青年把她送進威爾遜女子教會學堂,暗中等待她長大。等待她高中畢業,成一個教養極高的尤物,法比走到她面前,對她宣佈,自己已經還俗……此刻法比看著那被無數男人親吻過的嘴,下巴的線條美輪美奐。她的黑旗袍皮膚一樣緊緊裹在身上;這是一具水墨畫裡的中國女子身體,起伏那樣柔弱微妙,只有懂得中國文化的西方男人才會為這具身體做夢——叫趙玉墨的女人那樣凝視了他之後,他幾番做夢,夢中趙玉墨從那一套套衣飾生生給剝出來,糯米粉一樣黏滑陰白的肌膚,夜生活漚白的肌膚,讓他醒來後恨自己,更恨她。 也許這恨就是愛。但法比仇恨那個會愛的法比,並且,愛得那麼肉欲,那麼低下。 讓法比感到安全的是,叫趙玉墨的女人,永遠不會愛上他。她那含意萬千的凝視是她的技巧,是她用來為自己換取便利的,由此他更加恨她。他糊塗了,若是她死心塌地真心誠意愛他,他不就完結了嗎?難道他不該感激她只和他玩技巧? 「我回去了。」她站起身,哭紅的眼睛消了點腫。 她為姓戴的少校流了那麼多眼淚,少校在天有靈,該知道自己豔福不淺,他法比要是換到戴少校的位置上,她會怎麼樣?她會黯然神傷那麼一下,心裡想:哦,那個叫法比的不中不洋的男人不在了。但他在與不在,又有什麼不同?對她沒什麼不同。對誰都沒什麼不同。 「神父,你現在記住了?」 法比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頭一歪,似乎要笑,法比明白了,她問他是否記住了她的底細。她這個輕如紅塵的女人,一旦消失,就像從來沒投胎到這世上似的。現在法比萬一有記性,該記住即便她如一粒紅塵,也是有來龍去脈的。 法比心裡生出一陣從來沒有過的疼痛。 第十五章 英格曼神父下午兩點多從安全區步行回來,從教袍裡拿出五六斤大米。法比把粥煮好之後,把女人們和女學生們都叫到了餐廳裡。英格曼神父告訴她們,就在前天,日本兵公然從安全區擄走幾十個女人。他們使的手段非常下流,先製造一件抓獲中國士兵的事端,調虎離山地把安全區幾個領導引到金陵女子學院大門口,同時用早已埋伏的卡車把獵獲的幾十個女人從側門帶走了。英格曼神父說,安全區的生活條件比教堂更糟,過分擁擠,糞便滿地,流行病不斷發生,難民間也時而為衣食住行衝突,所以安全區領導們並不覺得十幾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安全區會比在教堂更安全。惠特琳女士和英格曼神父說定,今天夜裡開救護車到教堂來,把女學生們運送到羅賓遜醫生的宅子裡。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點發生的事,我姨媽孟書娟在脫險後把它記錄下來。多年後,她又重寫了一遍。我讀到的,是她以成熟的文字重寫的記述。我畢竟不是我姨媽那樣的史學文豪,我是個寫小說的,讀到這樣的記載就控制不住地要用小說的思維去想像它。現在,我根據我的想像以小說文字把事件還原。 十二月的南京天黑得早,四點鐘就像夏日的黃昏那樣暗了。再加上這是個陰雨天,清晨沒有過渡到白天,就直接進入了暮色。 英格曼神父這時在閱覽室打盹——他已經搬到閱覽室住了,為了不額外消耗一份柴火去燒他居處的壁爐,也為了能聽見法比·阿多那多上樓下樓、進門出門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心裡踏實,覺得得到了法比的間接陪伴,法比也在間接給他壯膽。 法比從樓梯口跑來,一面叫喊:「神父!……」 這是魂飛魄散的聲音。 英格曼神父企圖從扶手椅裡站起,兩腿一虛,又跌回去。法比已經到了門口。 「來了兩輛卡車!我在鐘樓上看見的!」法比說。 可憐的法比此刻像個全沒主意的孩子,英格曼神父站起來,鵝絨袍子胸口上的長長刀傷使袍子的裡子露出來,那是深紅的裡子,創面一樣。可憐的他自己,竟也是個全無主意的孩子。 「去讓所有人做好準備。不要出一聲,房子被推倒都不要出來。」他說著,換上葬禮上穿的黑教袍,拿起教杖。 到了院子裡,英格曼的眼前已經一片黃顏色,牆頭上穿黃軍裝的日本兵坐得密密麻麻,如同鬧島災突然落下的一群黃毛怪鳥。 門鈴開始響了。這回羞答答的,響一下,停三秒,再響一下,英格曼看見法比已從廚房出來了,他知道女人們和女學生們都接到了通知。他向法比一抬下巴,意思是:時候到了,該你我了。 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那多並肩走到門前,打開窺探小窗口,這回小窗口沒有伸進一把刺刀,而是一團火紅。英格曼看清了,少佐左手將一盆聖誕紅舉向小窗,右手握在指揮刀把上。 「何必用門鈴?你們又不喜歡走正門。」英格曼神父說。 「請接受我們的道歉。」少佐說。同時他的馬靴碰出悅耳的聲響,然後深深麴了一躬,「為了昨晚對神父大人的驚擾。」 為了這兩句致歉,難為他操練了一陣英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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