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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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浦生接著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譯在少佐的逼迫下簡單地翻了一句。少佐用沾著戴少校熱血的刀刺向王浦生,在他已潰爛的腹腔毫無必要地一刺再刺。 玉墨捂住耳朵,小兵最後的聲音太慘了。兩天前豆蔻還傻裡傻氣地要彈琵琶討飯和這小兵白頭偕老的呀,這時小兩口一個追一個地做了一對年輕鬼魂。 手電筒光亮熄了,雜遝的軍靴腳步已響到大門口。接著,卡車喇叭嘟的一聲長鳴,算做行兇者耀武揚威的告辭。當卡車引擎聲乘勝遠去時,女人們和女孩們看見英格曼神父和法比的腳慢慢移動,步子那麼驚魂未定,心力交瘁。他們在搬動幾個死者的屍體…… 玉墨嗚嗚地哭起來。從窗口退縮,一手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著澎湃而下的淚水,手上厚厚的塵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愛戴少校的,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顆心能愛好多男人,這三個軍人她個個愛,愛得腸斷。 這時是淩晨兩點。 第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清晨六點,兩位神父帶領十三個女學生為死去的三個軍人和陳喬治送別。女孩們用低啞的聲音哼唱著《安魂曲》。我十三歲的姨媽書娟站在最前面。日本兵離去後,她們就用白色宣紙做了幾十朵茶花。現在一個簡陋的花環被放在四具屍體前面。剛才女孩們抬著花環來到教堂大廳時,玉墨帶著紅菱等人已在堂內,她們忙了幾小時,替死者淨身更衣,還用剃刀幫他們刮了臉。戴少校的頭和身體已歸為一體,玉墨把自己一條細羊毛圍脖包紮了他脖子的斷裂處。她們見女孩們來了,都以長長的凝視和她們打個招呼。 只有書娟的目光匆匆錯開去。她心裡還在怨恨,在想,世上不值錢不高貴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這群賣笑女人,而高貴者如戴少校,都是命定早亡,並死得這般慘烈。 她看妓女們全穿著素色衣服,臉色也是白裡透青,不施粉黛的緣故。趙玉墨穿一襲黑絲絨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頭倒不少,服喪的行頭都帶來了。書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懶得了。妓女們在鬢角戴一朵白絨線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絨線衣做的。 英格曼神父穿著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飾,因長久不穿而被蟲蛀得大洞小眼。他一頭銀白色的頭髮梳向腦後,戴著沉重教帽,杵著沉重的教杖走上講臺。 葬禮一開始,書娟就流下眼淚。我姨媽孟書娟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她那天流淚連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講述過這三個中國戰士的死亡,講述這次葬禮,總是講:「我不知到底哭什麼,哭得那麼痛。」老了後書娟成了大文豪,可以把一點感覺分析來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當時流淚是因為她對人這東西徹底放棄了希望:人怎麼沒事就要弄出一場戰爭來打打呢?打不了幾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動物了。而動物也不吃自己的同類呀。這樣的忍受、躲避、擔驚受怕,她一眼看不到頭。站在女伴中低聲哼唱著《安魂曲》的書娟,眼睛淚光閃閃,看著講壇下的四具遺體。 她從頭到尾見證了他們被屠殺的過程。人的殘忍真是沒有極限,沒有止境。天下是沒有公理的,否則一群人怎麼跑到別人的國家如此撒野?把別人國家的人如此欺負?她哭還因為自己國家的人就這樣軟弱,從來都是受人欺負。書娟哭得那個痛啊,把沖天冤屈都要哭出來。 早晨七點,他們把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園中。 英格曼神父換上便於走路的膠皮底鞋,去安全區報告昨夜發生的事件,順便想打聽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幾個女學生偷偷送出南京。哪怕能有一輛車,把女孩子們安全運送到拉比先生家裡,或者讓她們在羅賓遜醫生住處擠一擠都行。只要有一兩名安全區委員會的委員跟隨車子,保障從教堂到拉比先生或羅賓遜醫生的宅子五公里路程上不被日軍截獲。發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父認為教堂不但不安全,而且似乎被日軍盯上了。他覺得日軍在搜查閣樓之後,一定會懷疑那些女學生們沒有離開,從而懷疑法比給他們的解釋:在南京陷落前,所有女學生都被家長帶走了。英格曼神父甚至恐懼地想到,日本兵連女孩們的氣味都能聞出來。他記起昨夜,似乎聽到一個女孩失聲叫喊了一聲。但願那是錯覺,是緊張到神經質的地步發生的幻聽。 就在英格曼神父分析自己是否發生過刹那的聽覺迷亂時,隔著半個地獄般的南京城,那位日本少佐也在想他昨夜聽到的一聲柔嫩叫喊是怎麼回事。 當然,我這樣寫少佐當然是武斷的,憑空想像的。不過根據他這天下午就要付諸的行動,我覺得我對少佐的心理揣摩還是有些依據。在那個年輕的教堂廚師被子彈打中倒地,少佐聽見了一聲少女的叫喊。很年輕的聲音,乳臭未乾。接下去少佐聽了搜索閣樓的士兵的報告,說閣樓是個集體閨房。離開教堂後,他把那聲叫喊和十幾個鋪位、十幾套黑色水手禮服裙聯想起來,懷疑那十幾個女孩子就藏在教堂裡。少佐想像十幾個穿著黑呢子水手裙的少女,她們皮膚在手掌上留下的手感一定就像昂貴的鮮河豚在嘴唇和舌頭上留下的口感,值得為之死。他肉體深處被吊起的饞欲使他大受煎熬。少佐和大部分日本男人一樣,有著病態的孌童癖,對女童和年輕女子之間的女性懷有古老的、罪惡的慕戀。少佐把那聲似有若無的叫喊想成她奉出初夜的叫喊,越想越迷醉。那聲叫喊是整個血腥事件中的一朵玫瑰。假如這病態、罪惡的情操有萬分之一是美妙的,假如沒有戰爭,這萬分之一的美妙會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發的黑暗詩意。但戰爭使它不同了,那病態詩意在少佐和他的男同胞身心內立刻化為施虐的渴望。作為戰勝者,若不去佔有敵國女人,就不算完全的戰勝,而佔有敵國女人最重要的是佔有敵國女性中最美的成分——那些少女們。所以少佐要完成他最後的佔領,佔有敵國少女,佔有她們的初夜。 我想少佐大概花費了大半天工夫才尋找到那盆聖誕紅。他打算帶著聖誕禮物,帶著花,以另一種姿態去按響威爾遜教堂的門鈴,有了一盆聖誕紅,他就不再是昨夜那個執行軍務不得已當了屠夫的佔領軍官了。 先讓英格曼神父去和安全區領導們商討如何把女學生們偷運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細節吧。也讓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尋找他認為下午行動必不可缺的聖誕紅吧。我還要回到教堂墓園,這是早上七點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父剛剛出門。 秦淮河的女人們和女孩們都離開了,只有玉墨一人還站在戴濤的墓前。 法比回過頭,調整一下胳膊上的繃帶說:「走吧,像要下雨了。」 玉墨用手背在臉上蹭一下,動作很小,不希望法比看見她在擦淚。 法比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玉墨沒有走的意思,又回來,一邊說:「趕緊回去,外頭不安全。」 玉墨回過頭,兩隻大眼哭小了,哭紅了,跟鼻頭在小小的蒼白臉上形成三點紅。她現在不僅不好看,還有點醜。但法比覺得她那麼動人。他還看到她這二十五歲錯過的千萬個做女教師、女秘書、少奶奶、貴婦人的可能性。但他現在相信正因為她沒有了那千萬個幸運的可能性而格外動人。那被錯過的千萬個可能性之一,是二十多歲的法比剛從美國回來,偶遇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要被賣進堂子,法比拿出全部的積蓄付給了出售小姑娘的男人。那小姑娘告訴法比,她叫趙玉墨。這是他和她共同錯過的可能性。 因此法比此刻問她:「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大概還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說,「問這個做什麼?」 「怕萬一有什麼事情……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失去聯繫了,我還能找到你家裡人。」 「怕萬一我死了?」玉墨慘笑一下,「對我家裡人來說,我死了跟我活著沒什麼兩樣。」 法比不說話了,肩上的槍傷疼得緊一陣、慢一陣。 「他們只要有大煙抽就行。幾個姐妹夠他們賣賣,買煙土的。」 「你有幾個姐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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