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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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不算吧。等以後約你出去吃飯、跳舞再算。」他說。 「我記著了啊。」她慢慢地說,「你要說話不算話,不來約我我可就要……」她越發放慢語速。 「你要怎麼樣?」 「我就要去約你。」 他嘿嘿地笑起來:「女人約男人?」 「我這輩子第一次約男人,所以你最好當心點。」她伸出手,輕輕一揮他的面頰。這是個窯姐動作。她又不想裝良家女子,他還沒受夠良家女子?她要他記住的,就是她欠他的一次款待,純粹的、好貨色的窯姐式款待。為她許願的這場活色生香的情欲款待,他可要好好活著,別去仗著血性胡拼。 「那我也記住了。」 「記住什麼了?講一遍我聽聽。」 「記住南京的美人兒玉墨要約我,就為這個,我也不能死。」他半認真地笑道。在外帶兵的男人都是調情老手,他讓她看看,他調情調得不比她遜色。 他們倆從鐘樓上下來後,在環廊上分手。他說他要去找法比。她問他那麼晚找法比做什麼。他詭秘地沖她笑笑。 玉墨此刻想到的就是戴濤最後的笑臉。 從透氣孔看,一個日本兵用腳踢著躺在地上的王浦生,一面吼叫。一定是吼叫:「起來!站起來!……」 奄奄一息的小兵發出的聲音太痛苦、太悲慘了,女人們聽得渾身冷噤。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們這樣殘忍的軍隊!」神父上去,想拉開正抬起腳往王浦生肚子上踹的日本兵,又一刺刀劃在他的袍子上,飛雪般的鵝絨隨著他飄,隨著他一直飄到少佐面前:「請你看在上帝的面上,饒了這個孩子!……」 少佐抬起指揮刀阻止神父近前。李全有位置離少佐只有一步,他突然發力,從側面撲向年輕的日本軍官。誰都沒反應過來,兩人已扭作一團。李全有左臂彎勾住少佐的脖子,右手掐在了少佐氣管上。少佐的四肢頓時一軟,指揮落在地上。李全有換個姿勢,左手也掐上去。日本兵不敢開槍,怕傷著少佐,挺著刺刀過來解救。在士兵們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時,少佐的喉嚨幾乎被李全有的兩個虎口掐斷。他看著這個陌生的中國軍人的臉變形了,五官全凸突出來,牙齒也一顆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這樣一副面譜隨著他手上力量的加強而放大、變色,成了中國廟宇中的護法神。他下屬們的幾把刺刀在這個中國士兵五臟中攪動,每一陣劇痛都使他兩隻手在脖子上收緊。少佐的手腳已癱軟下來,知覺在一點點離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之最,之總和。 終於,那雙手僵固了。那雙緊盯著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齒還暴露在那裡——結實的、不齊的,吃慣粗茶淡飯的中國農民的牙齒。這樣一副牙齒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語,也夠少佐不快。 少佐調動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穩在原地。熱血從喉嚨散開來,失去知覺的四肢蘇醒了。他知道只要那雙虎口再卡得長久一點,長久五秒鐘,或許三秒鐘,他就和這個中國士兵一同上黃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陣劇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少佐用沙啞的聲音命令士兵們開始搜查。教堂各處立刻充滿橫七豎八的手電光柱。英格曼神父站在原地進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禱告。法比的眼睛慌亂地追隨沖進聖經工場的一串手電筒光亮。女學生們的十六個鋪位還完好地保存著,十六張草墊和十六張棉褥,以及一些唱詩班禮服將是日本的線索。他們萬一聯想豐富,以一套套黑呢子水手裙聯想到它們包藏的含苞待放的身體……誰能料到事情會糟到怎樣的程度? 發現閣樓入口是不難的,法比很快看見手電筒的光柱晃到了閣樓上,從黑色窗簾的縫隙露出來。 搜查餐廳廚房的士兵似乎無獲而歸,法比松了一口氣,通向地下倉庫的入口被一個烤箱壓住,烤箱和廚房裡其他廚具搭配得天衣無縫。 其實進入廚房的日本兵很快就產生出另一個搜查動機;他們撬開陳喬治鎖住的櫃子,從裡面拖出一袋土豆和半袋麵粉。幾十萬日軍進城後,也在忍受饑餓,所以此刻士兵們為找到的糧食歡呼了一聲。 就在一層地板下面,女學生們和窯姐們的杏眼、丹風眼、大大小小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瞪著天花板,瞪著人口處的方形縫隙把手電光漏進來。 隔著一層簾子,窯姐們聽到兩三個女學生發出來尖細的哼哼,像哽咽更像呻吟。玉笙用兇狠的啞聲說:「小祖奶奶,再出聲我過來弄死你!」 呢喃用滿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臉。玉笙看看她,兩手在四周摸摸,然後把帶汙黑蜘蛛網的塵土滿頭滿臉地抹。玉墨心裡發出一個慘笑:難道她們沒聽說?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只有紅菱一個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在黑暗裡發愣,隔一分鐘抽噎一下。她看著陳喬治怎樣從活蹦亂跳到一攤血肉,她腦子轉不過這個彎來。她經歷無數男人,但在這戰亂時刻,朝不保夕的處境中結交的陳喬治,似乎讓她生出難得的柔情。她想,世上再沒有那個招風耳、未語先笑的陳喬治了。她實在轉不過這個彎子。紅菱老是聽陳喬說:「好死不如賴活。」就這樣一個甘心「賴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賴活」到底的人也是無法如願。紅菱木木地想著:可憐我的喬治。 紅菱發現玉墨手裡攥著一件東西,一把做針線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極其鋒利。她看見過玉墨用它剪絲線頭,剪窗花。早年,她還用它替紅菱剪眼睫毛,說剪幾回睫毛就長黑長翹了,紅菱如今有又黑又翹的眼睫毛,該歸功玉墨這把小剪子。它從不離玉墨的身,總和她幾件貼身的首飾放在一塊。她不知玉墨此刻拿它要剪什麼。也許要剪斷一條喉嚨和血脈,為即將和她永訣的戴少校守身和報仇。 搜查廚房的日本兵還在翻箱倒櫃,唧裡哇啦地說著什麼。每發出一聲響動,女學生那邊就有人抽泣一下。 呢喃悄聲說:「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 玉墨不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兩半,現在誰有這力氣?動靜弄大了不是引火燒身?人人都在羡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說:「不用剪子,用膝蓋頭也行。只要沒把你兩個膝蓋捺住,你運足氣猛往他那東西上一頂……」 玉墨噓了一聲,叫她們別吭氣。 玉笙的過房爹是幹打手的,她幼時和他學過幾拳幾腿。她被玉墨無聲地呵斥之後,不到一分鐘又忘了,又傳授起打手家傳來。她告訴女伴們,假如手沒被縛住,更好辦,抓住那東西一撚,就好比撚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勁,讓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生。 玉墨用胳膊肘使勁搗她一下,因為頭頂上的廚房突然靜了。似乎三個日本兵聽到了她們的耳語。 她們一動不動地蹲著,坐著,站著,赤手空拳的纖纖素手在使著一股惡狠狠的氣力,照玉笙的說法,就像撚碎一個脆皮核桃,果斷,發力要猛,凝所有爆發力於五指和掌心,「哢嚓嚓」…… 玉墨手捏的精細小剪子漸漸起了一層濕氣,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從來沒像此刻這樣鍾愛這把小剪刀。她此刻愛它勝於早先那個負心漢送她的鑽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三歲。妓院媽媽丟了做女紅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頓,說是她偷的。後來剪刀找到了,媽媽把它作為賠不是的禮物送給她。玉墨從那時起下決心出人頭地,擺脫為一把剪刀受辱的賤命。 一個女孩又抽泣一聲。玉墨撩開簾子,咬著牙用耳語說:「你們哭什麼?有我們這些替死鬼你們還怕呢?」 書娟在黑暗中看著她流水肩、楊柳腰的身影。多年後書娟把玉墨這句話破譯為:「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玉墨回到簾子另一邊,從透氣孔看見日本兵拖著渾身沒穿衣服只穿繃帶的王浦生往大門方向走。 王浦生疼得長號一聲。戴濤大聲說:「這孩子活不了兩天了,為什麼還要……」 戴濤的話被一聲劈砍打斷。兩天前玉墨企圖用一個香豔的許願勾引他活下去,他說他記住了。現在他存放著那個香豔記憶的頭顱落地了。 已經沒有活氣的王浦生突然發出一聲怪叫:「我日死你八輩日本祖宗!」 翻譯沒有翻這句中國鄉下少年的詛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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