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法比說:「所以你就在這裡瞎指!你根本誰都不認識!你把我們的廚子都認成軍人了,瞎了你的狗眼!……」他指著陳喬治。陳喬治腆著過早凸顯的廚子肚,一動也不敢動,眼皮都不敢眨,只敢讓眼珠橫著移動,因此看起來像圖謀不軌。

  少佐脫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陳喬治額上輕輕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軍帽留下的淺槽。但陳喬治誤會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腦瓜,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頭躲了出去。少佐本來沒摸出所以然,已經懊惱不已,陳喬治這一強,他刷的一下抽出了軍刀。陳喬治雙手抱住腦袋就跑。槍聲響了,他應聲倒下。

  戴少校說:「你們打死的是無辜者!我是中國軍人,你們把我帶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動彈的陳喬治,陳喬治的動彈越來越弱,子彈從後面打過來,又從前面出去,在他氣管上鑽了個洞,因此他整個身軀都在通過那個洞眼漏氣,發出嗤嗤的聲響,鼓鼓的身體逐漸漏癟了。

  陳喬治倒下後還掙扎了一陣,正掙扎到地下倉庫的一個透氣孔前面。隔著鐵網十幾雙年輕的眼睛在黑暗裡瞪著他。這個廚藝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輕廚子跟女學生們沒說過幾句話,死的時候卻離她們這麼近。

  書娟用手背堵住嘴巴,要不她也會像蘇菲那樣發出一聲號叫。蘇菲現在被另一個女同學緊緊抱在懷裡,並輕輕地拍撫她。膽大一點的同學在這種情況下就成了膽小女孩的長輩。

  少佐仔細地打量了戴濤一眼。職業軍人能嗅出職業軍人。他覺得這個中國男人身上散發出一種好軍人的嗜血和冷酷。

  少佐轉向英格曼神父,通過翻譯把他的得意翻譯過去:「哈,神父,美國的中立地帶不再中立了吧?你還否認窩藏日軍的敵人嗎?」

  戴濤說:「我是擅自翻牆進來的,不幹神父的事。」

  英格曼神父說:「他不是日軍的敵人。他現在手無寸鐵,當然是無辜老百姓。」

  少佐只用戴白手套的手打了一個果斷手勢,叫士兵們把活著的三個中國男人都帶走。

  法比說:「你們說只帶走兩個的!已經打死我們一個雇員了!」

  少佐說:「如果我們發現抓錯了,會再給你們送回來。」

  法比叫道:「那死錯了的呢?」

  少佐說:「戰爭中總是有很多人死錯的。」

  英格曼神父趕到少佐前面:「我再警告你一次,這是美國的地盤,你在美國境內開槍殺人,任意抓捕無辜的避難者,後果你想過沒有?」

  「你知道我們的上級怎樣推卸後果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軍隊中個人的失控之舉,已經對這些個人進行軍法懲處了,實際上沒人追究過這些『個人之舉』。明白了嗎,神父?戰爭中的失控之舉每秒鐘都在發生。」少佐流暢地說完,又由翻譯流暢地翻譯過去。

  英格曼神父啞口無言。他知道日軍官方正是這樣抵賴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說:「神父,對不起,我擅自闖入這裡,給您造成不必要的驚擾。」他舉起右手,行了個軍禮。

  戴濤的聲音在趙玉墨聽來好美。她忘了問他的家鄉在哪裡。也許少年從戎的少校四海為家,口音也五味雜陳。她就要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拉走了,前天晚上還沒想到他和她會這樣分手。前天晚上他告訴她,他本該早就離開教堂了,之所以推延行程,是因為他一直在偷偷尋找自己的武器。他還說,帶慣手槍的男人就像戴慣首飾的女人一樣,沒有它,覺得底氣不足。說著,他向她使個眼色,她明白,他約她出去。

  他們先後從地下倉庫裡上到地面。真的像一場秘密幽會,眉梢眼角都含意。兩人沿著垮塌的樓梯,向垮塌的鐘樓攀登。她記得他在黑暗裡向她伸出手,怕她跌倒,同時還說了一句:「就把它當古代廢墟探險。」

  鐘樓上風都不一樣,更冷一些,但似乎是自由的風。因為坍塌造成的空間十分不規則,人得把身體塑成不規則的形狀,在裡面穿行,站或坐。戴濤拿出一副袖珍望遠鏡,自己先四周看了一會,把它遞給她,月光裡能看到隱約的街道,街道伸出枝蔓般的小巷,再連著葉片般的房宅。只是房宅此刻看起來全是焦黑的。僅僅因為不斷在某處響起槍聲,才讓人意識到這不是一座千百年前就絕了人跡的荒城,還有生命在供槍彈獵殺。

  「你們的家應該在那個方向。」戴少校誤以為她拿著望遠鏡看了那麼久,為的是尋找秦淮河。

  「我不是在找它,」她淒涼地笑笑,「再說那又不是我的家。」

  戴少校不語了,意識到她的淒涼是他引出的。

  兩個沉默一會,戴濤問她在想什麼。她在想,該不該問他,家在哪裡,有太太嗎?孩子多大?但她意識到這是打算長期相處的人展開的提問。假如他問她這類話,她都懶得回答。

  所以她說:「我在想啊……想香煙。」

  戴濤微微一笑,說:「正好,我也在想抽煙。」

  兩人會心地對視一下,把視線轉向廢城的大街小巷。假如此刻能聽見香煙小販帶著小調的叫賣聲,就證明城市起死回生了,他們可以從這裡出去了。香煙小販的叫賣是序曲,不久餛飩和麵攤子、炸臭豆腐攤子的叫賣聲,都會跟上來。他和她可以找個好地方,先吃一頓晚餐,再找個舞廳,去跳一晚上舞。

  也許戴濤想的和她想的大同小異,因為他長歎一口氣,說:「這也是緣分。不然我這麼個小小團副,怎麼約得動你玉墨小姐。」

  「你又沒約過我,怎麼知道約不動?」

  「不是我約你上樓觀景的嗎?」他笑笑,頭一擺,表示他正拿出這座殘破鐘樓和樓外的一片慘景來招待她。

  「這也算?」

  「怎麼不算?」

  他站得很彆扭,大概傷痛都給那站姿引發了,所以他往她面前移動一點。在月光的微亮中,她看著他。她知道,趙玉墨這一看是要傾國傾城的。

  「當然不算。」她看著他說。

  他管得了一個團的官兵,現在自己的心比一個團還難管。他就要不行了,但他還是沒有動,把他自己的心作為那個團裡最難管的一名官兵來管束。管束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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