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三十


  「他還是個小孩子,又病得那麼重!」英格曼神父上來求情。

  兩個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裡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著說情,但一把刺刀斜插過來,在他的鵝絨長袍胸襟上劃了個口子,頓時,白花花的鵝絨飛出來,飛在煞白的電筒光亮裡。英格曼神父愣住了,這一刀刺得深些,就會直插他的心臟。這一刺似乎只為了啟發他的一番想像力:刀夠鋒利吧?進人心臟應該同樣輕而易舉。對這樣的刀尖,心臟是個無比柔弱、無處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這一刀看成是挑逗,對他威風威嚴的戲弄,怎麼用刀跟他比劃如此輕佻的動作?他更加不放棄地跟在兩個拖王浦生的士兵後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動作使鵝絨狂飛如雪花,在他身邊形成一場小小的暴風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擋住兩個日兵,並把自己的鵝絨袍子脫下,裹在十五歲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個少佐走上來,用穿馬靴的腳尖踢踢王浦生,說了一句話。翻譯馬上譯出那句話:「他是被刺刀紮傷的。」

  英格曼說:「是的。」

  「在哪裡紮的?」

  「在他家裡。」

  「不對,在刑場上。他是從刑場上被救下來的中國戰俘。」

  「什麼刑場?」英格曼神父問道。

  「就是對中國戰俘行刑的刑場。」翻譯把日本少佐幾乎忍不住的惱火都翻譯過來。

  「噢,你們對中國戰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問:「原諒我的無知。原來日軍把自己當做日內瓦戰俘法規的例外。」

  少佐長著日本男人常見的方肩短腿、濃眉小眼,若不是殺人殺得眼發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幾秒鐘,對翻譯說了一句話。

  「少佐先生說,現在你對你借教堂之地庇護中國軍人,沒什麼話可說了吧?」

  「他們怎麼可能是軍人呢?」英格曼神父指著站在一邊的戴濤和李全有說。

  這時,一個日本士兵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男人過來。翻譯說:「這位是日軍雇的埋屍隊員,他說有兩個沒被打死的中國戰俘給送到這裡來了。」他轉向埋屍隊隊員:「你能認出他倆嗎?」

  埋屍隊隊員熱心地說:「能認出來!」他一抬頭就指著戴濤:「他是一個!」

  法比大聲罵道:「你個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這人根本不認識或記不清當時被營救的人的模樣。

  兩個日本兵躥向戴濤,眨眼間一人抓住了戴濤一條胳膊。戴濤從容地任他們把他雙臂背向身後,忍住左脅傷口的鑽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對埋屍隊隊員說:「你在撒謊,今生今世這是你第一次見這位先生。」

  少佐通過翻譯對埋屍隊隊員說:「你認清了嗎?」

  法比·阿多那多用揚州話大聲說:「他認清個鬼呀!他是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兩個士兵把戴濤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個耳光打過來,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認錯人了!」李全有此刻說,他拖著傷腿,拄著木拐,儘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對埋屍隊隊員說:「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個?」

  「我沒有搭救!是他們搭救的!」埋屍隊隊員慌忙開脫自己。

  「你不是說認識那倆人嗎?你怎麼沒認出你爺來呀?」李全有拇指一翹,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樣兒上來了。

  「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父說,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爭取,然後他只能像對待他親愛的老福特那樣放棄他們。既然這是最後的爭取,他反而無所顧忌,上去護住戴濤。他和這個年輕少校談得那麼投契,他想跟他談的還多著呢……他覺得又一記耳光來了,耳朵嗡嗡地響起來,他看見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陳喬治這時從廚房後面出來,似乎想為神父擦試鼻孔和嘴裡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逼近時,他正在床上和紅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給紅菱的費用是每天三個洋山芋。好事辦完,兩人都暖洋洋地睡著了。是日本人向法比開的那一槍把他們驚醒的,他囑咐紅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燒壁爐的柴火後面,始終在觀望局勢。陳喬治胸無大志,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最近和紅菱相好,覺得賴活著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見英格曼神父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見神父吃耳摑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尊貴的神父居然挨耳摑子,這些倭寇!連給神父提夜壺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為二十多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處,進退不能,讓「賴活著」的信念在他狹窄的心胸中壯大,一面罵自己忘恩負義,不是東西。英格曼神父把他從十三歲養大,供他吃穿,教他認字,發現他實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還是不倦地教他讀書。神父固然是無趣的人,但這不是神父的錯,神父待他也是嫌惡多於慈愛,遠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馬駒。但沒有英格曼神父,他只能從一個小叫花長成一個大叫花,命大的話或許做一個老叫花壽終正寢。沒有乏趣刻板的神父,哪來的教堂廚師陳喬治?難道如花美眷紅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廚子陳喬治?以及他褲腰帶上栓的那把能打開糧櫃的鑰匙?想到此,他看見英格曼神父挨了第二個耳摑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為老神父疼起來。

  陳喬治剛接近英格曼神父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廚子!」法比說道。

  少佐問埋屍隊隊員:「你認識這個嗎?」

  埋屍隊隊員看著電筒光環中臉煞白的中國青年,似乎在辨認他,然後含糊地「嗯」了一聲。

  英格曼從鬆動的牙齒中吐出一句話:「他是我七年前收養的棄兒。」

  少佐問埋屍隊隊員:「這幾個人裡面,還有誰是中國軍人?」

  埋屍隊隊員從一日本兵手裡拿過電筒,挨個照著每一個中國男人。

  「我已經告訴你們了,我收留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是本教堂的教徒。」英格曼神父說。

  埋屍隊隊員的手電筒此刻對準李全有的臉,說道:「我認出來了,他是的。」

  戴濤說:「你不是認出我了嗎?怎麼又成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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