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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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你們將來都是證人。」英格曼看一眼全體女學生。「萬一這個不在了,那個還能作證。總得有人作證才行。」 女孩們聽完後,也一個個成了石膏塑像。只有當兇險發生在身邊一個熟識者身上,才顯出它的實感、它的真切。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來的那天,她們為了她盛走一碗湯和她發生的那場衝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歲的年華已被貓狗賣了幾回。她但凡有一點活路,能甘心下賤嗎?誰說婊子無情?她對王浦生就那麼一往情深。她們又想到豆蔻一雙長凍瘡的紅手給傷兵們洗繃帶、晾繃帶,想到豆蔻抱著從房檐上掉下來的剛出生不久的小野貓,急得到處找東西喂它,小貓死了後,她哭著在核桃樹下掩埋它……女孩們竟心疼不已,覺得哪個窯姐換下豆蔻都行,為什麼偏偏是十五歲的豆蔻呢? 英格曼神父說:「現在,你們立刻收拾東西搬到地下倉庫去。一九二七年,南京事件的時候,我和法比還有幾個神學教授就躲在那裡,躲過了直魯軍和江右軍對教堂的幾次洗劫。所以應該說,那裡比這閣樓安全得多。」 法比當場提出疑問:「合適嗎?那些女人說話行動都是肆無忌憚的……」 「沒什麼比安全更重要。搬吧,孩子們。」 晚飯前,十六個女學生搬到臭烘烘的地下倉庫,三個軍人調換到聖經工場去宿營,假如日本兵發現他們,英格曼神父會盡最大努力解釋,說他們是受傷的老百姓,至於日本人會不會相信,只能求上帝保佑。這個建議是戴濤提出的,用意很明顯,男人在這種時候別無選擇,只能保護女人。 晚飯時分,正在地下倉庫喝鹹菜麵湯的女孩們聽見法比對著透氣吼叫著:「徐小愚,你上來一下。」 吉兆把徐小愚的眼睛燃得那麼美麗,讓書娟在刹那間傾倒于這個前密友。小愚上去後,女孩們都擠到透氣孔跟前,看著小愚的秀足來到一雙錚亮的男人皮鞋跟前,同時聽見小愚帶哭腔的歡叫:「爸!……」 後來書娟知道,小愚的父親為了回到南京搭救小愚,賣掉了他在澳門的一爿店面房。他回到南京發現,錢不值錢,日本兵不需要錢就能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他是個好買賣人,跟日本人做起了買賣,賣古董、珠寶、字畫給他們,還賣了一點骨氣和良心給他們,才得到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得以把女兒帶出南京。進南京難於上青天,出南京等於上天外天。 總之徐家父女相見的場面像一切離亂人重逢一樣落套而毫不例外地感人。就那麼幾分鐘,小愚告訴父親自己如何忍受了饑餓寒冷恐怖,以及難以忍受的不洗臉不洗腳,不然就得用把阿顧泡發了的水去洗。 徐小愚這時蹲下來,蹲得很低,看著擠扁臉觀望他們父女重逢的同學們說:「我爸來接我了!」聽上去,她似乎在說:「天兵天將來接我了!」 所有的人都羡慕她,羡慕到了仇恨的地步,所以此刻沒一個人答腔。連小愚許願要帶走的劉安娜都沉著臉,一聲不吭。這麼幸運幸福的人會記住她的許願嗎?別癡心妄想了。 書娟的眼睛這時和小愚投來的目光碰上了。 小愚站起來,女孩們聽見她說:「爸,我想帶我同學一塊走。」 「那怎麼行?!」父親粗聲說。 「我想帶。」 父親猶豫著。二十多秒鐘,女孩們連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好吧,你想帶哪個同學?」 小愚從廚房的出入口下來時,十五個女孩還是一聲不敢吭。徐小愚現在手裡握有生殺大權呀。秦淮河的女人們和女學生們隔著一層簾子,也一聲不吭,如此的幸運將落在誰頭上,對於她們也似乎是了不起的大事。 徐小愚看著一個個同學,大多數的臉都露出沒出息的樣子,哪怕此刻被挑去當徐家使喚了都樂意。 「劉安娜。」小愚說。 劉安娜愧不敢當地紅著臉,慢慢站起來走到徐小愚身邊。 徐小愚看著剩下的一張張臉,越發眼巴巴,越發沒出息。書娟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朝透氣孔的方向看。她滿心後悔沒跟小愚低頭,現在低頭太晚了,索性裝出一副生死置於度外的淡然。你徐小愚活出去了,就別管我的死活了吧。 蘇菲蚊子似的說:「小愚,你不是說,也叫你爸帶我走嗎?」 這時書娟想瞪一眼蘇菲,就這樣賣身求榮啊?但她發現小愚正在看自己,小愚的眼睛有善意,但是一種優越者的善意,只要書娟張開嘴,哪怕只叫一聲「小愚」,小愚就滿足了,一切前嫌可以不記,和書娟重修舊好,無論怎樣,孟書娟的家境和在校的品學都配得上做小愚的長久密友。 書娟在那個刹那慌了,嘴怎樣也張不開,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小愚。她此刻有多麼賤,多麼沒出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小愚終於收回了她的目光,小愚再次玩弄了書娟。她還在繼續玩弄同學們。 「抓鬮吧。」小愚說。 她從自己筆記本撕下一頁紙,裁成十五份,在其中一張上畫了一朵梅花。 「我不要。你們抓吧。」書娟說,給了小愚一個壯烈的背影。 「來吧。」小愚說,「我爸沒辦法把你們全都帶走……」小愚幾乎在求書娟了。 書娟搖搖頭。 抓鬮的結果,讓一個平時連話都沒跟徐小愚講過幾句的同學跟小愚父女走了,剩下的十三個女孩分了一塊小愚父親帶來的巧克力。準確地說,是十二個女孩,書娟主動提出放棄自己那份巧克力。小愚想用這點甜頭收買被她拋棄的同學,書娟才不給她那份滿足。 那天夜晚是以徐小愚挑選兩個女同學開始,不,應該是從女孩們聽到徐小愚父親的汽車在教堂門口轟的一聲啟動開始的。徐大亨的轎車轟然遠去,女孩們突然意識到地下室的夜晚已吞沒了她們。 簾子那邊的呢喃自問自答:「那個同學的爸有錢吧?……到底是有錢人呐。有錢能使鬼推磨。」 「呢喃,你那個開宰鴨場的吳老闆呢?他不是有兩個錢嗎?」 「呢喃兩個腿子沒把他夾緊,讓他跑了!」紅菱的嗓音說。 「閉上你們的臭嘴!」 女孩們聽出,這是趙玉墨的聲音。 「去年他說要給我贖身,娶我做填房。」呢喃說。 「沒見過你這麼傻個瓜,你跟他去了,現在就是鴨貴妃了!」 「說不定現在連人帶鴨子都給日本鬼子殺了!日本鬼子看見呢喃這麼俊的鴨貴妃還了得?……」 「哼,他上一個我夾死他一個!」呢喃的聲音發著狠。 「呢喃,你閉嘴好不好?」 玉墨又一次干涉。 過一會,呢喃哭起來:「是沒我這麼傻個瓜!跟他去了,怎麼也比囚在這個鱉洞裡好!……囚在這鱉洞裡,到頭來講不定還跟豆蔻一樣!……」 女學生本來就一個擠一個,此刻又擠得緊了些。呢喃的哭訴戛然止住,她們猜,一定是誰把棉子捂到她頭上了。 女孩們相互擠靠著睡著了。也不知道是幾點鐘,她們聽見簾子那邊的女人們騷動起來,說是有人在門外按鈴。日本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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