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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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曼其實沒說實話。那場抑鬱症的誘因是一次失敗的戀愛。他從少年到青年時代的珍重的一份愛情,他原本相信是由雙方暗暗分享的,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他一人的單戀。 「我在病人膏肓的時候,碰到一個流浪老人,得了白喉,差不多奄奄一息。當時我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我悄悄把老人扶到農莊上的牲口棚裡,用草料把他藏起來。因為我負責替我哥哥照管牲口,所以除了我沒人會進去。我給他買了藥,每天給他送藥送飯。一條垂危的生命就那樣緩慢地一點點恢復了。他每一點康復都給我充實感,好像比任何事都更讓我感到充實。一個冬天過去,他才康復過來。他一再感謝我救活了他。其實是他救活了我。我通過救他救了我自己。那個冬天,我不治之症的精神抑鬱竟然好了。給需要救助的人予救助,竟然就能讓自己快樂。」 戴濤聽著英格曼神父用美國思維、英文語法講的往事,不明白他怎麼突然談起如此個人的話題。難道他的意思是說,因為中國有足夠的悲慘生命需要他救助,所以他三十年前來到了中國?或者他像墳墓中的七個神父一樣,到這裡來是因為這裡永遠不缺供他們拯救的可憐的中國人,而拯救本身可以使他們感覺良好?或者他是在說,他戴濤也應該學他,通過救助地下倉庫裡的兩個傷殘同伴獲得良好感覺? 「我想借這件事告訴你,那個流浪老人是上帝派來的。」他看到戴濤眉間出現一絲抵觸。但他接下去說:「上帝用他來啟示我,要我以拯救他人拯救自己。上帝要我們相互救助,尤其在各自都傷病孱弱的時刻。我希望你相信上帝。在人失去力量和對命運的掌握的時刻——就像此刻,你應該信賴上帝而不是武器。」 這一定是老神父一生中聽眾最少的一場傳教。戴濤看著他想。 「你還會繼續尋找武器嗎?」 戴濤搖搖頭。他當然會繼續尋找。加緊尋找。 第十二章 地下倉庫裡的女人們早上醒來,發現豆蔻不見了。陳喬治說他天將亮時起來燒水,看見豆蔻醉醺醺地在院子裡晃悠。見了陳喬治,她支使他去幫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說她的琵琶只剩一根弦,難聽死了。陳喬治哄她,等天亮了再去幫她拿。她說哪裡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聽不見她彈琵琶了。陳喬治又哄她,說他不識路。她說秦淮河都不認識呀?她指路給陳喬治,說琵琶弦就擱在她梳粧檯抽屜裡。陳喬治告訴她,自己太瞌睡,睡一覺後一定幫她去拿琴弦。豆蔻說:「王浦生等不及了。」然後陳喬治就沒注意她去哪裡了。 等到下午,豆蔻還沒回來。上午法比·阿多那多推了一架獨輪車步行去安全區籌糧,下午回來告訴大家,安全區的羅賓遜醫生搶救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但沒救活。小姑娘給日本兵輪奸後又捅了好幾刀。小姑娘到死手上還緊緊抓著幾根琴弦。 我根據我姨媽書娟的敘述和資料照片中,想像出豆蔻離開教堂的前前後後。資料照片一共三張:正面的臉、側面的上半身、另一個側面。資料照片是安全區領導為了留下日軍犯罪證據而拍攝的。豆蔻有著完美的側影,即使頭髮蓬亂,面孔浮腫。想來她是哭腫的,也有可能是讓日本兵打的。當時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當屍體棄在當街。事發在早上六點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維持秩序,在一個劫空的雜貨鋪裡排隊享用豆蔻。雜貨鋪裡有一個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們只穿著遮襠布等著輪到自己。 豆蔻手腳都被綁在椅子扶手上,人給最大限度地撕開。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罵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給他們清靜,便抽她耳光。她靜下來不是因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訂終身,要彈琵琶討飯與他和美過活。這一想豆蔻心都粉碎了。 豆蔻還想到她對王浦生許的願:她要有四根弦就彈《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給他聽。她說:「我還會唱蘇州評彈呢。」她怕王浦生萬一閉眼咽氣,自己許的願都落空。 被綁在古老椅子上的豆蔻還昏昏沉沉想到自己怎樣跳出教堂的牆頭,在清晨昏暗裡辨認東南西北。她從小被關在妓院,實際上是受囚的小奴隸,因此她一上街就會迷途。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處斷壁殘垣,到處是火焚後的廢墟,馬車倒在路邊,店鋪空空蕩蕩,豆蔻不久就後悔自己的冒失了。她轉身往回走,發現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遲遲不來,陰霾濃重的清晨五點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陣,越走越亂。假如她沒有看見一個給剖開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者她有一線希望躲過後來那一劫。她聽見三個日本兵走過來時,便往一條偏街上跑。三個日本兵馬上追上來。豆蔻腿腳敏捷,不一會便鑽進胡同把追蹤者甩了。就在她穿過胡同時,突然被一堆軟軟的東西絆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臟。豆蔻的驚叫如同厲鬼。她頓著足,甩著兩隻冰冷粘濕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鐘。 豆蔻這一叫就完了。三個已放棄了她的日本兵包圍上來。她的叫聲吵醒不遠處宿營的一個騎兵排,馬上也循著花姑娘的慘叫而來。 十五歲的豆蔻被綁在椅子上,只有一個念頭:快死吧,快死吧,死了變最惡的鬼,回來掐死咬死這一個個拿她做便盂的野獸、畜生。這些個說畜話胸口長獸毛的東西就這樣跑到她的國家來恣意糟踐。她只盼著馬上死去,化成一縷青煙,青煙扭轉變形,漸漸幻化出青面獠牙,帶十根滴血的指甲,刀槍不入,行動如風。把自己想成青面獠牙刀槍不入的豆蔻又啐又罵,挨了耳光之後,她噴出的不再是唾液、濃痰,而是血。她看見對面的人形畜生被一朵朵血花擊中,淹沒……最大的一朵血花從她上腹部噴出,然後她的肩膀,接下去是她的下腹。人形畜生不喜歡一個又吵又鬧又吐血水的泄欲玩偶,用刺刀讓她睡覺了。 在一九九四年,我姨媽書娟找到了豆蔻的另一張照片。這張不堪入目的照片,是從投降的日本兵筆記本裡發現的。照片中的女子被捆綁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兩腿被撕開,腿間私處正對鏡頭。女子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猛烈掙扎而使鏡頭無法聚焦,但我姨媽認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們對這如花少女不止是施暴和淩遲,還把她釘在永恆的恥辱柱上。 我在看到這張照片時想,這是多麼陰暗下流的人幹的事。他們進犯和辱沒另一個民族的女性,其實姦淫的是那個民族的尊嚴。他們把這樣的照片作為戰利品,是為了深深刺傷那個被羞辱的民族的心靈。我自此之後常在想,這樣深的心靈傷害,需要幾個世紀來療養?需要多少代人的刻骨銘心的記憶而最終達到淡忘? 正在發高燒的王浦生看見了三根琵琶弦,眼睛四顧尋找:「豆蔻呢?」 玉墨將三根弦裝在琵琶上,為彌留的小兵彈了豆蔻許願的《春江花月夜》。 小兵明白了,淚水從燒紅的眼睛裡流出來。 書娟和女同學們是從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英格曼神父是這樣開頭的:「讓我們祈禱,孩子們,為犧牲者祈禱,也為殘暴者能儘早回歸人性而祈禱。」 神父是和法比一塊登上閣樓來的。兩具西方身軀在這個空間難受地屈著背,本來就是祈禱姿勢。女孩們相互使眼色,想發現神父們怎麼了,臉都繃成了石膏塑像。 接下來,法比·阿多那多用兩三句話把豆蔻的遭遇講述一遍。英格曼神父卻不滿意,對他說:「應該讓孩子們知道整個事件。」他用了五分鐘,把事件又講一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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