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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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濤醒來的時候,天色剛有點灰白。他渾身冰冷,覺得跟椅子都凍成一體了。他從大廳走到院子裡。好幾天來第一次聽見鳥啼。不知道鳥懂不懂這是人類的非常時期,活下去的概率或許不如它們。 五分鐘後,他發現自己晃悠到後院的墓園來了。整個教堂,他最熟悉這裡的地形。當時他逃進教堂,就是在這裡著陸的。他撿起一根柏樹枝,用它當掃帚把一座水泥築的洋墓丘掃了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晃悠到墓園來。正如這幾天他大部分行為都漫無目的,缺乏意義。跟窯姐們打牌擲骰子他越來越煩。跟女人時時待在一塊原來是一件讓人煩得發瘋的事。而且是那樣一群女人,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半天。豆蔻死後,女人們都發了神經質,悲也好樂也好,都是歇斯底里的。開始他還勸她們幾句,後來他覺得勸也無趣,心真是灰到極點。前途後路兩茫茫,身為軍人和一幫脂粉女子廝混,倒不如幾天前戰死爽快。他的悲哀只有一個女人收入眼底,就是趙玉墨。 他想也許到墓園來自己是有目的的:來找被英格曼神父繳走的武器。他尋找武器做什麼?去找日本人報仇?做個獨行俠,殺一個是一個,假如捉到個當官的,讓他帶封信回去,信上寫:「你們欺騙了十多萬中國軍人,槍斃、活埋了他們,從今後你們背後最好長一雙眼……」 太孩子氣了。 但他必須找到武器。 這時他聽到身後有人說話:「早上好。」 戴濤回過頭,看見英格曼神父站在一棵柏樹下,像一尊守陵園的石人。神父微微一笑,走過來。 「這裡挖不出你要找的東西。」神父說。 戴濤扔下手裡的柏樹枝:「我沒在這裡挖什麼。」 「我看你是沒在挖什麼,」神父又一笑,逗逗少校的樣子。「你該知道,我們活著的人不應該占這些尊貴死者的便宜,把打攪他們安息的東西藏在他們身邊。」 真有意思:英格曼的中文應該說是接近完美的,但怎麼聽都還是外國話。是異族思維系統讓他用中國文字進行的異國情調的表達。 戴濤站起身,左肋的傷痛給了他一個面部痙攣。英格曼神父擔憂地看著他。 「是傷口痛嗎?」神父問道。 「還好。」戴濤說。 英格曼神父看了一眼墓園,以莊園主打量自己莊園的自負眼光。然後他把躺在墓裡的七位神父向戴濤介紹了一遍,用那種招待會上的略帶恭維的口吻。戴濤迫於自己將要提出的請求,裝出興趣和耐心,聽他扯下去。 「你是不是覺得這些西方人很傻,跑了大半個地球,最後到這裡來葬身?」英格曼神父問。 戴濤哪有閒心閒工夫去琢磨那些。 「你上次跟我談到,你們的總顧問是德國人法肯豪森將軍?我對他是有印象的。」他對著自己心裡的某個突發奇想短促地笑了一聲。「音樂是靈性的產物,哲學和科學又建築在理性基礎上,德國倒是盛產這三種人:音樂家、哲學家和科學家。他們也可以把經濟、軍事也理性化到哲學的地步。所以我認為法肯豪森將軍並不是個好軍事家,而是個好的軍事哲學家。也許我很武斷……」 「神父。」戴濤說。 英格曼神父以為他要發言,但他馬上發現少校剛才根本就沒聽他那番總結性漫談;他等於一直在獨白。他沉默下來,等待著,儘管他大致知道他要談什麼。 「我要離開這裡了。」少校說。 「去哪裡。」 「請你把我的武器還給我。」 「你走不遠的。到處都是日本兵。南京城現在是三十萬日本兵的軍營。假如你帶著武器的話,就更難走遠了。」 「我沒法在這裡再待下去。」戴濤想說的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在地下車庫裡,還沒死就開始發黴腐爛了。首先是精神腐爛了。 「你的家鄉在哪裡?」英格曼問道。 戴濤奇怪地看他一眼。「河北。」他回答。他父親是從戰火裡打出來的老粗軍人,身上十幾塊傷疤,連字都不識多少,想升官只有一條路:敢死。他的長兄和他都是軍校畢業生,兩個妹妹也嫁給了軍人。他的一家是有精忠報國血統的。但他只願意用最簡短的話來回答神父。 英格曼神父似乎看到了英氣逼人的少校的血統。因為他接下去說:「我看出你和其他軍人不一樣。很多中國軍人讓我看不起,從軍是為了升官發財霸佔女人。」 「您能把我的武器還給我嗎?」 「我們一會兒談它,好嗎?」神父說,「你成家了嗎?」 「嗯。」這個回答更簡短。 「有孩子?」 「有一個兒子。」說到兒子,他心裡痛了一下。兒子五歲,成長的路多漫長啊,有沒有他這個父親會陪伴他呢?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十歲。」英格曼神父說。 老神父的聲音裡一下子充滿那麼多感情,引起了戴少校的注意。 英格曼神父突然看見戴濤一邊嘴角發白。一定是長了口瘡。中國人把它歸結為心火太重。美國人歸結為缺乏維生素引起的免疫力下降從而被病毒感染。看來中、美兩國的診斷此刻都適用于這位少校。那個長口瘡的嘴角和另一個嘴角不在一根水平線上,因此他的嘴輕微有點歪斜,否則這張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臉龐應該更加英武。有這樣臉龐的男子應該文可著兵書,武可領兵作戰,但英格曼不能想像人類進入永久和平後,這張臉上會是什麼角色的面譜。 「我父親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去世了。」 「您就是在您父親去世以後皈依天主教的嗎?」 「我父母都是天主教徒。」英格曼說。 看到此刻的英格曼,任何人都會詫異,人到了他這歲數,還會那樣思念父母。 「我是二十歲開始學習神學的。那時候我得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 「為什麼?」 「誰知道?反正就那麼發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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