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那我就天天給你彈琵琶。我彈琵琶,你拉個棍,要飯,給你媽吃。」豆蔻說,心裡一片甜美夢境。

  「我沒媽。」

  豆蔻愣一下,雙手抱住王浦生,過一會,人們發現她肩膀在動。豆蔻是頭一次像大姑娘一樣哭。

  原先在傻哭的呢喃,此刻陪著豆蔻靜靜地哭。周圍幾個女人都靜靜地哭起來。

  豆蔻哭了一會,拿起琵琶一摔:「都是它不好!把人都聽哭了!就這一根弦,比彈棉花還難聽!」

  書娟這時意識到,剛才日本兵的闖入,讓這些女人們變了。她們感到無處安全,沒有任何地方對佔領軍是禁地。原先她們知道,這個藏身之地是被戰爭僥倖疏忽的一個夾縫,雖然誰也不知它會被疏忽多久,但今晚日軍的入侵使她們意識到,這疏忽隨時會被彌補糾正,漫入全城的三十萬日本兵正滲進每條小巷、每個門戶、每條夾縫。

  書娟離開那個透氣孔時,發現自己眼裡也有淚。她居然讓地下倉庫裡的女人們惹出淚來了!

  可能是垂死的王浦生讓書娟難受的。也可能是豆蔻孩子氣的「求婚」勾起了書娟的傷心。還有可能是豆蔻在一個低音琵琶弦上彈出的調門。那調門是江南人人都熟悉的《採茶調》。現在江南沒了,只剩下一根弦上的《採茶調》。

  書娟的五臟都回蕩著單弦彈奏的《採茶調》,毫不諧趣俏皮,喪歌一樣沉悶。她走進寒氣逼人的教堂大廳,坐在黑暗裡。喪歌般的《採茶調》奇特地讓她想起曾擁有的江南,江南有自己的家,有常常爭吵但吵不散的父母……這一刻她發現她連地下倉庫裡的女人都能容得下,而對父母,她突然感到刺心的想念和永不再見面的恐懼。

  這時,她聽見二樓有人說話。她聽見法比·阿多那多的嗓音和戴教官的嗓音。兩個男人似乎在爭執。

  很久以後,法比告訴書娟,戴濤和他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夜晚的這場爭執是因為少校想要回他的手槍和手榴彈。

  戴少校在日本兵劫走福特汽車後就決定離開教堂。他來到法比的臥室門口,輕輕地敲了幾下,同時說:「阿多那多副神父,是我,戴濤。」

  法比摸著黑一人在喝酒。聽見敲門他不想回答。他和英格曼神父相處二十多年,兩人都發明出許多方法來避免打擾對方。在這個時辰,火不上房,神父絕不會來敲他的門。

  少校還在敲門:「神父,睡了嗎?」

  「嗯。有事明天再說吧。」

  「明天就太遲了。」少校說。

  法比只好把酒瓶藏到床頭櫃和床之間的空當裡。法比之所以是揚州法比,因為他常常在暗地裡做徹頭徹尾的中國農夫。跟了英格曼神父二十多年,還是喝不慣西洋人的紅酒白酒白蘭地威士忌,夜晚時分,關上房門,他總是回歸到村子裡的生活中去:呷兩口燙熱的大麯,佐酒小菜也是中國市井小民的口味:幾塊蘭花豆腐乾,半個成鴨蛋,或一對板鴨翅膀,可惜這時連那麼謙卑的佐酒菜都沒有,只能對著酒瓶幹呷。

  戴少校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鄉村小酒家的氣味。他說:「阿多那多神父一人在喝悶酒啊。」

  法比支吾一句,把戴少校請到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仗打到這時,人們不需要眼睛也能準確行動。法比把自己的半瓶酒倒了一點在一個茶杯裡,遞給戴濤,這方面法比也是個中國農夫;多不情願接待的不速之客,一旦請進門,吃喝都有份。

  兩人摸黑喝了幾口酒。酒能給難以啟齒的話打通出口。喝了酒,少校開口了。

  「不知神父能不能把英格曼神父收繳的武器退還給我。我今晚就離開教堂。」

  「今晚上?到哪裡去?」

  「還不知道。」

  「隨便你到哪裡去,不帶武器比帶武器安全。」

  戴濤不去跟法比討論怎樣更安全,只是直奔自己的目的:「能請你幫我這個忙嗎?」

  「英格曼神父這時候已經睡了。」

  「我知道,我是想,你一定知道英格曼神父把我的手槍和手榴彈放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再說,知道了我也不能給你。」

  「為什麼?」戴濤問。

  「我怎麼能給你呢?武器是英格曼親自收繳的,還不還給你,也要他來決定。」

  「那好,我去找英格曼神父。」戴濤擱下茶杯站起來。

  「讓老頭兒睡個安生覺吧!」黑暗中法比的聲音完全是村夫的。

  「他會睡得安生嗎?你會睡得安生嗎?」

  「你也曉得他不得安生?從打你們進來他就沒得安生日子過了!我們都沒得安生日子過了!」

  「所以我要走。」少校的聲音冰冷。

  「你一個人走,不把你那兩個部下帶走,我們更不得安生!你要他們連累我們?連累我們十幾個學生?」

  法比的話是厲害的,以揚州方言思考的法比此刻有著西方律師的犀利縝密。

  「王浦生拖不了兩天了。李全有腿傷那麼重,怎麼走得了?」少校聽上去理虧了。

  「走不了你就扔下他們不管?就跟你們對南京的老百姓似的,說甩下就甩下?」法比指手畫腳,一個個酒味濃厚的字發射在黑暗空間裡。「從來沒見過哪個國家的軍隊像你們這樣,敵人還沒有到跟前,自己先做了自己國民的敵人,把南京城周圍一英里的村子都放上火,燒光,說是說不給敵人留掩體,讓你們打起來容易些,結果你們打了嗎?你們甩下那些家都給你們燒光的老百姓跑了!」

  這三十五年中,法比·阿多那多從來沒像此刻一樣感覺自己如此純粹地美國,如此不含糊地和中國人拉開距離。

  「現在你跟你們那些大長官一樣,扔下傷的殘的部下就跑!」

  戴濤的手已經握在瓷茶缸上,虎口張大,和四指形成一隻堅硬的爪子。沒有手雷,就用它消滅一個滿口雌黃的西洋鬼子吧。他和法比只隔一米多距離,撲上去,把那微禿的腦門砸開,讓他凸鼻凹眼的面孔後面那自認為高中國人一等的腦筋紅的白的全流出來。中國一百多年的屈辱,跟這些西洋鬼子密切相關,他們和日本鬼子一樣不拿中國人當人。他們在中國沒幹過什麼好事。他聽見瓷杯子砸碎顱骨的獨特聲響,以及一個就要完結的生命發出的獨特嗓音,嗓音消除了語言的界限,種族的界限,人畜的界限,這嗓音使他從憤怒到愉悅,再到陶醉,最終達到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戴濤慢慢放下瓷茶缸,向門口摸去。酒剛剛上頭,抓茶缸抓木了的手,正在恢復知覺。

  「對不住。」法比在他身後說。

  戴濤順著環廊走著,走過圖書館,閱覽室。剛才他用來克制自己殺人的力氣,遠遠花得比殺人的力氣更大。他累得再無一絲力氣了,連走回那藏身的「鱉洞」的力氣都沒剩下。

  戴濤這一夜是在祈禱大廳的長板凳上睡的。他空腹喝的三兩酒使他這一覺睡得如同幾小時的死亡。受難耶穌在十字架上,垂死的目光從耷拉的石膏眼皮下露出,定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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