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二十


  豆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台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紅發紫,嘴巴越發咧到繃帶裡去了。豆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越來越紅,醉生夢死發出的愛意給她上了兩片胭脂。

  連我十三歲的姨媽都看迷了。

  我在寫到這一段,腦子裡的玉墨不止是醉生夢死的。她還是懷舊的。她在想一個男人,最後一次讓她對男人抱幻想又幻滅的男人。那個男人姓張,叫國謨,不過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張世祧家幾輩人經商開實業,到了世祧這輩,張家祖父決定要讓長孫世祧成為讀書人。在海外讀了書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個司長。這是張家貼錢也要他做的門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參加同學會的「男子漢之夜」,就不會碰到趙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會墮落。他若碰上的是紅菱、豆蔻之類,連一句話都不會跟她們說。當然紅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樣的舞廳。在中央路上的賽納舞廳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貴,一塊大洋一張,有時候當紅舞女要三四張舞票才伴一場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著家人到那裡玩。那是趙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優雅之極,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現代》雜詩。她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還裝出一點超齡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幫人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廳側邊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漢之夜」的男人們的獵物就是此類小姐,他們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學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腳,把腳跳痛了,在短暫養傷。張世祧看著兩個朋友上去,邀請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釘子回來。大家選舉世祧去試試運氣。

  世祧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還是站起來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規矩的小姐一樣。世祧聽見朋友們和著舞樂怪叫,這是一聲吵鬧的集體醋意。

  「小姐貴姓?」

  「我叫趙玉墨。先生呢?」

  張世祧說了自己的名字,同時想,好一個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時,他問她在讀什麼,她就把她剛從雜誌上讀到的東西販賣給他。《現代》雜誌上都是現代話題,政治、經濟、國人生活方式和健康,電影明星的動向和緋聞。雖然她端莊雅致,但他覺得她不僅止於此。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得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臟腫腫脹。世桃身邊的女人是從不釋放雌性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有這種能量的女人。從傳統上說,男人總是去和他妻子、母親那樣的女人成立家庭,但從心理和生理都覺得吃虧頗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全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那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做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四歲這年,她碰上了張世祧,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四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聽她講身世時,兩人已經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世祧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講的身世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脫下訂婚鑽戒,心碎地大病一場,差點歸陰。她淚美人那樣倚在世祧懷裡,參透人世淒涼的眼神誰都經不住,別說心軟如糯米糍粑並有救世抱負的張世祧。世祧不僅沒被玉墨的傾訴噁心,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張世祧決不做趙玉墨命中的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張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裝內兜裡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麼。家裡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麼好事呢?張少奶奶照旅店上的電話打過去,上來便問經理:「張世祧先生在嗎?」經理稱她為:「趙小姐。」張少奶奶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說:「張先生請我告訴你,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候。」

  張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世祧攤底牌時,世祧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張少奶奶動員世祧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世祧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歧視她仇恨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分子。

  其實讓張世祧這種男人浪子回頭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現實,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歐洲待了六年,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害的弱者。張少奶奶不僅隱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一句為難世祧的話都不說,連他每晚去哪裡都不過問。這就讓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心眼動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政府各部門內遷時,世祧本來說好要給玉墨贖身,再給她買張船票,讓她悄悄跟到重慶。出發前夕,世祧送來一封信,說自己在空襲中受了傷,一時去不了重慶,將由張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裡靜養。隨那封信,帶給玉墨五十塊大洋和一根金條。還不如前面的負心漢,豁出一個鑽石戒指。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來就平等的教育長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條和五十塊大洋。

  我姨媽書娟此刻悟到,她的母親和父親或許也是為了擺脫某個「賤貨」離開了南京,丟下她,去了美國。母親和父親吵了幾個月,發現只能用遠離來切斷父親和賤貨的情絲。她用自己的私房錢作為資金,逼著父親申請到那個毫無必要也毫無意義的考察機會。書娟此刻還意識到,她和母親的生活裡是沒有趙玉墨這類女人的。要不是一場戰爭,她們和書娟永遠不會照面。男人們在賤貨們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兒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點。這些寄生在男人弱點上的美麗女人此刻引起了書娟火一樣的仇恨。教堂牆外燒殺擄掠的日本兵是敵人,但對於十三歲的女孩來說,到目前為止他們仍是抽象的敵人,而地下倉庫裡的這些花花綠綠的窯姐,對於書娟,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反派。她們連英雄少校也不放過,也去開發他的弱點。

  所以她對著透氣孔叫了一聲:「騷婊子!不要臉!」

  屋裡的聲響頓時靜下來。

  「誰在外面?」玉墨問。

  書娟已經從透氣孔挪開了,站在兩個透氣孔之間,脊梁緊貼廚房的外牆。

  「臭婊子!」書娟換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臉!」反正裡面的人看不見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當婊子!」

  書娟聽出,這是黑皮玉笙的聲音。

  「你們以為你們跟婊子不一樣,扒了褲子都一樣!」

  這是紅菱的聲音。

  書娟用假嗓子罵道:「臭婊子騷婊子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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