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十九


  「去過好幾回。」

  「跟誰去的?有沒有跟軍人去過?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熱的時候。」

  「一定是那個長官把你帶到空軍俱樂部去了,我常常到空軍俱樂部去混。」

  「我哪裡記得?」

  玉墨笑起來,表示她記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認,那位長官的名聲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緊的。

  是紅菱的叫嚷打斷了玉墨和戴濤的竊竊私語。

  「我們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過上海百樂門,她跳得好!……」

  紅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請求。李全有請紅菱跳個舞給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紅菱:「玉墨一跳,泥菩薩都會給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薩都會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摟她上床!」

  這句話是叫玉笙的粗黑窯姐說的。

  戴少校說:「玉墨小姐,我們死裡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該不給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萬一今晚日本人來了,我們都沒明天的!」紅菱說。

  李全有似乎覺得自己級別不夠跟趙玉墨直接對話,都是低聲跟紅菱嘀咕幾句,再齜著大牙笑嘻嘻看紅菱轉達他的意思。

  「誰不知道南京有個藏玉樓,藏玉樓裡藏了個趙玉墨,快讓老哥老弟飽飽眼福!」紅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黃,扭不起來了!」玉墨說著已經站起身。

  書娟必須不斷調整角度,才能看見趙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長又細又柔軟的黃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鬧不和地扭動,漸漸她看見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點賤相都沒有。肩上垂著好大的一堆頭髮,在扭動中,頭髮比人要瘋得多。

  漸漸地,書娟發現自己兩腿盤了個蓮座,屁股擱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邊大腿靠。換個比書娟胖又不如書娟柔韌的女孩,都無法採取她的坐姿。她同時發現,原先在另外兩個透氣孔看西洋鏡的同學都走了,也許是被徐小愚帶走的,表示對她書娟的孤立。

  玉墨又圓又豐滿卻並不大的屁股在旗袍裡滾動。書娟覺得這是個下流動作。其實她知道,這種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裡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就不堪人目。高等窯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戴少校,少校的眼睛開始還跟她有所答對,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輕男子甘拜下風的羞怯。玉墨卻還把少校拉回來,簡直是個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

  書娟對戴少校越來越失望。一個正派男人知道這女人的來路,知道她這樣扭扭不出什麼好事來,還笑什麼笑?不僅不該微笑,而且應該抽身就走。就像書娟母親要求書娟父親所做的那樣,任何賤貨露出勾引企圖時,正派如書娟父親那樣的男人必須毫不留情面地抽身。書娟在夜裡聽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為某個「賤貨」,她始終沒搞清那「賤貨」是父親的女秘書,還是他的女學生,或者是個女戲子。但願那個被母親一口又白又齊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賤貨」沒有賤到趙玉墨的地步。

  書娟看著玉墨的側影,服帖之至:一個身子給這賤貨扭成八段,扭成蟲了。

  現在玉墨退得遠了些,書娟可以看見她全身了,她低垂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只在兩片嘴唇上,她的聲音真圓潤,為自己的舞蹈哼著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調似乎是因為懶惰,或因為剛從臥室出來嗓音未開,總之,那歌唱讓人聯想到夢囈。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蓋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像趙玉墨當時是怎樣的模樣,她應該穿一件黑絲絨,或深紫紅色絲絨旗袍,皮膚由於不見陽光而白得發出一種冷調的光。她晉級到五星娼妓不是沒理由的,她一貫貌似淑女,含蓄大方知書達理,只在這樣的刹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騷情。

  而我十三歲的姨媽卻只有滿腔嫉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哩,這樣扭!

  玉墨移動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女人身子跟他只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光看沒實惠,實在讓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飾著滿身欲望。只有豆蔻一人渾然不覺地跟王浦生玩牌,玩著玩著,小小年紀的新兵也被趙玉墨的舞蹈俘虜了。

  「出牌呀!」豆蔻提醒。她扭頭一看,發現王浦生從花紅柳綠的繃帶中露出巴掌大的臉蛋朝著玉墨,眼光在玉墨胸部和腰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裡埋屍隊把李全有和玉浦生送來,豆蔻就讓出自己的鋪位給王浦生。給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傷口時,豆蔻看見小兵瘦得如紙薄的肚皮裂開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樣往外吐著紅色唾沫,還露出一點灰色的軟東西。李全有告訴女人們,他當時想把娃子流出來的腸子全杵回去,但還是留了一點在外面。只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請來外科醫生處理。從那一會兒,豆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護,喂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讓豆蔻打了一巴掌,回過神來,朝她笑笑。

  根據我姨媽的敘述,我想像的王浦生是個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鄉離南京一兩百里,從小給大農戶扛活,所以軍隊到他們莊子上抽壯丁,抽的一定就是這種男孩,因為沒有人護著他們。這個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對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繃帶裡去了。豆蔻看著,愛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紀,連自己的姓都不記得,說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拐帶出來,賣到堂子裡的。

  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髮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夫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結誰就說:「我倆是老鄉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鄉。她若想從客人或者姐妹那兒討禮物,就說:「哎喲,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

  此刻豆蔻妒忌玉墨,但她從來都懶得像玉墨那樣學一身本事。

  王浦生說:「說不準我明天死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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