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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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聽著,日本人就喜歡拿黃花丫頭當婊子!英格曼神父看到幾十個日本兵排隊幹一個黃花丫頭,老頭兒求他們發發善心,差點給他們開槍打死!哪個擔保她不是爹媽的千金!」這是叫呢喃的窯姐的嗓音。 書娟發現自己微微張開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這婊子說的是真的嗎?一定不是真的,是當鬼故事編出來嚇唬她的。 「安全區都給日本人搜出好幾十黃花丫頭來了!」紅菱幸災樂禍地歡呼。 書娟想,原來恐怖不止於強暴本身,而在於強暴者面前,女人們無貴無賤,一律平等。對於強暴者,知羞恥者和不知道羞恥者全是一樣;那最聖潔的和最肮髒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視同仁,同樣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這些窯姐。她們幸災樂禍的正是強暴抹除了貴賤之分。 書娟從廚房後面鏟來一鏟煤灰,浮頭上還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氣孔跟前,掂量著:就算這一鏟熱灰有一半能揮進孔裡,就算有兩團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點餵養的賤貨臉上,也讓她書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給女同學們解了恨。要不是這些女人進來,洗禮池裡的水一定夠她們十六個人喝的用的,就因為賤貨們偷水洗衣服洗臉洗屁股,她書娟和同學們才喝了泡阿顧的水,要是水夠喝,阿顧也不會出去打水,中了子彈……阿顧在她們翻牆進來的時候,就把自己作為男人的弱點給她們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們放進來。 現在連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點寵她們,縱容她們。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來。少校寧可忍受左脅槍傷的疼痛,也要進入名妓蠕動的懷抱。 書娟發現玉墨一邊摟著少校蠕動,一邊不斷朝透氣孔轉過臉,她知道書娟還沒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罵聲中,我趙玉墨又征服了一具靈肉。她還讓書娟看看,她也會做紅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給你看。她把漂亮的翹下巴枕在少校寬闊的肩上,兩根胳膊成了菟絲子,環繞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傷讓她擠得劇痛,卻痛得心甘情願。她突然給少校一個知情的詭笑,少校臉上掛起賴皮和無奈的笑容。她感覺到他欲火中燒,他的賴皮笑容答覆她:都是你惹的禍呀。 所有窯姐和軍人都知道兩人眼光的一答一對是什麼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問她大家在笑什麼。豆蔻在他蒙了繃帶的耳朵邊說:「只有你童男子問呆話!」她以為她是悄悄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油葷。 書娟比量著鏟子的長度,考量應該怎樣提高帶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兒幹什麼?」 煤灰連同鏟子一塊落到地上。書娟回過來,看著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幹什麼?」他看著地上的煤灰,還有三兩個火星閃動。 書娟不說話,只是脊梁貼著牆直立。被老師罰,也不必站這麼直。法比個子高,當然是無法從透氣孔裡看西洋鏡的。 地下倉庫裡更歡騰了,還有人擊掌,舞步節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氣氣罵她們「騷婊子」的人。 法比向廚房的門走去。書娟明白他要去干涉地下倉庫那幫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裡來了。法比剛一轉身,書娟就趴在透氣孔上。 現在名妓趙玉墨的舞蹈變了,上流社交場子的姿態和神態全沒了,舞得非常地豔。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適合她浪蕩妖冶。她舞到人身邊,用肩頭或胯骨狎呢地擠撞一下他們。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時,少校給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個老丘八的笑來。她趙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長久以來曲起的腸子伸直了,她知道罵她「騷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觀眾,她就浪給她看,她的浪是有人買帳的,天下男人都買帳…… 書娟看到地下倉庫裡的人頓住一下,都往頭頂上那個通向廚房的出入口看。書娟知道這是法比在那裡叫他們開門。 玉墨只停頓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誰為法比打開了出入口的蓋子。法比進到地下倉庫時,玉墨對他回眸一笑。 副神父用英文說:「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後來,書娟知道,是小愚帶著安娜和蘇菲向法比告的狀,要法比來干涉窯娜們「勞軍」。 法比不像以往那樣用純正的江北話下禁令。他只用帶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複:「請停止。」他的臉枯黃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對這些窯姐有一點表示,哪怕是憎惡,都抬高了她們。他此刻要表現一種神性的高貴,像神看待蛆蟲一樣懷有平常心。 果然,一個無聲響無表情的法比使人們收斂了,玉墨首先停下來,找出一根被擰得彎彎曲曲的仕女香煙,在蠟燭上點燃,長長吸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邊,借她的煙點著自己的煙。 「請大家自重,這裡不是『藏玉樓』,『滿庭芳』。」法比說。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識對務,還在跟法比貧嘴。 「神父是不是上過我們的門?」玉笙更沒眼色,跟著起哄吃豆腐。 女人們笑起來。 法比的目光瞟向趙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貨。現在你本性畢露了,也好,別再想跟我繼續冒牌,也別想再用你的妖邪織網,往我頭上撒。 「對不起,神父,剛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點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嚴地為自己和其他人開釋。 「外面情況越來越壞,日本兵剛進城的時候還沒那麼野蠻,現在越來越殺人不眨眼。」法比說,「他們還到處找女人,見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橫了一眼瘋得一頭汗的紅菱和呢喃。他接下來的話不說,她們也明白。 法比離開地下倉庫時,回過頭說:「別讓人說你們『商女不知亡國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臉上。 紅菱用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一個窯姐大聲調笑:「肚裡不止麥麩子,還有詩!」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著,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挨駡還不曉得。」 呢喃說:「我就不曉得。豆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 豆蔻說:「彈你媽!」 法比說:「如果你們親眼看見現在的南京是什麼樣,看見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減少,就不會這樣不知羞了。」 說完轉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嚨。 法比走到廚房外,沉默地對書娟打了個手勢,讓她立刻回到閣樓上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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