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十八


  李全有想,現在暴露比一會兒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為日本人隨時會出現,就是這些中國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於是他喊了一聲:「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議論聲刹那間靜下來,靜得江濤打在屍體上的聲音都顯得吵鬧。

  「救命!……」

  第二聲呼喊招來了一個人,這人謹慎地邁腿,在屍體的肩、頭、腿、臂留的不規則空隙中艱難前進。

  「在這兒!」李全有用聲音在大霧中給他導航。

  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便膽大了,從屍山屍海裡劈出的小徑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著,他們幾乎同時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聲!」抬著李全有的一個人說:「先找個地方把你們藏起來,天黑了再想辦法。」

  從江灘到高地頂上,李全有得知這種穿清一色黑馬夾的人是日本軍隊臨時徵用的勞工,專門處理秘密槍斃的中國戰俘。

  這些埋屍隊隊員在苦力結束後,多半也被槍殺了,但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晨,埋屍隊隊員尚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同樣的慘死。沒被槍殺的有些因為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最低一檔的漢奸,有些純粹是因為幸運,還有個把聰明的,在後期覺得靠幹這個掙薪水口糧(掙得還不錯)不是什麼好事,突然就消失了。總之,是埋屍隊中活下來的個別人,把他們的經驗告訴了我姨媽那類人——那類死了心要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兵在南京屠城的事件追究到底的人。

  軍人們進入教堂的第二天早上,阿顧失蹤了。

  第九章

  阿顧是天沒大亮時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沒回來。

  法比·阿多那多來到地下室,問趙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線跟阿顧講清楚了。趙玉墨確信她講清楚了,並且阿顧說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個大戶人家祠堂裡的水塘,供那大戶人家夏天養蓮。

  法比說:「那阿顧去了三個多鐘頭了,還沒回來!」

  法比從兩件袍子裡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換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臉。他要去找阿顧,萬一日本人麻煩上了阿顧,他希望自己這副行頭能助他一點威風。不找阿顧是不行的,連擔水的人都沒有,像陳喬治這樣的年輕男子,一律被日本人當中國戰俘拉走槍斃,或者砍頭,據最後兩個撤出南京的美國記者說,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國人腦袋當獎盃排列照相,在日本國土上炫耀。

  法比按趙玉墨講的路線沿著門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個巷子,進去,一直穿到頭。街上景觀跟他上次見到的相比,又是一個樣子,更多的牆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隻狗忙忙顛顛地從他身邊跑過。狗在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調開視線,那裡准是化整為零的一具屍首。

  法比右手拎著一隻鉛桶,隨時準備用它往狗身上掄。吃屍體肉吃瘋了的狗們一旦變了狗性,改吃活人,這個鉛桶可以護身。從巷子穿出,他看見一片倒塌的青磚牆,是一片老牆。斷牆那邊,一注池水在早上八點的天光中閃亮。池塘邊阿顧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許阿顧碰到了什麼好運,丟下蒼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離去了。也可能阿顧被當成苦力被日本人征到埋屍隊去了。屍體時時增多,處理屍體的勞務也得跟著增長才行。

  池塘裡漂著枯蓮葉。這是多日來法比看見的最寧靜和平的畫面,他將鉛桶扔進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來路回去。這點水對於教堂幾十口人來說,是杯水車薪,必須用英格曼的老寶貝福特運水。

  法比回到教堂,將福特的後排座拆出去,把教堂裡所有的桶、盆、大鍋都搜集起來,塞到車上。第一車水運回來,陳喬治煮了一大鍋稀粥,每人發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氣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醃菜,但所有人都覺得是難得的美味。

  地下室裡的女人們和女學生們已經好幾天不漱不洗,這時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簷下的陰溝邊,先用手絹蘸了杯子裡的水洗臉,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發帶沾上水,細細地擦著耳後、脖根,那一點點水,她捨不得用手絹去蘸,她解開領口的紐扣,把剮用水搓揉過的綠發帶伸到上半部胸口,無意間發現法比正呆呆地看著她,她小臂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某種病懨懨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間曲曲扭扭地生長,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處的藤,從石縫中頂了出來。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時,就發現了阿顧的去處。祠堂前面居然駐著一個連的日本兵,是他們把阿顧打死的。法比斷定出這樣一個始末,阿顧擔著兩個水桶走到池塘邊,正好碰見幾個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顧不懂他們叫喚什麼,日本兵覺得讓這個中國人懂他們的意思太費勁,就一槍結果了阿顧。中了彈的阿顧懵頭懵腦地逃跑,卻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來的第二顆子彈使阿顧沉進水裡。

  那口池塘實在太淺了,法比運了三趟水,紮在淤泥裡的阿顧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趟著沒膝的泥汙,把阿顧往岸上拖,拖著拖著,法比感覺到自己有了觀眾:十多個日本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十幾個槍口都對準他。但法比的臉一轉過去,槍口便一個挨一個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種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顧不同的待遇。

  這一次法比的車沒有裝水,裝回了阿顧。黑瘦子阿顧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父簡單地給了阿顧一個葬禮,將他埋在後院墓地。

  女學生們這下知道,這兩天喝的是泡阿顧的水,洗用的也是泡阿顧的水,阿顧一聲不響泡在那水裡,陳喬治用那水煮了一鍋鍋粥和麵湯……

  書娟感到胃猛一動,兩腮一酸,一股清涼的液體從她嘴裡噴出。

  她從閣樓上下來,想讓新鮮空氣平復一下噁心。

  這時她看見地下室倉庫透氣孔前面站著幾個同學,是徐小愚、蘇莫,第三個叫劉安娜,安娜也是個孤兒。那天徐小愚向同學們出賣了書娟,書娟一直不痛快她,睡覺時用背朝著她。徐小愚可不缺密友,馬上就用劉安娜填了書娟的空。書娟猜出,徐小愚的父親假如此刻來接女兒,徐小愚會請求父親帶走劉安娜而不是她孟書娟。儘管這樣,書娟也鐵下心決不主動求和。

  書娟發現女同學們在看什麼。從離地面兩尺多高的扁長的透氣孔看進地下倉庫,可以看到一個寬肩細腰的男子背影,雖然法比借給他的絨線衣嫌寬嫌長,但肩膀脖子還是撐得滿滿的。這是能把任何衣服都穿成軍服的男子。女學生們都知道二十九歲的少校叫戴濤,在上海抵擋日軍進攻時打過勝伏,差點把日軍一個旅趕進黃浦江,這段經歷是英格曼神父跟戴少校交談時打聽出來的。戴少校對撤離上海和放棄南京一肚子邪火,並且也滿腦子不解。從上海沿線撤往南京時,按德國將軍亞歷山大·馮·法肯豪森指導建築的若干鋼筋水泥工事連用都沒用一次,就落花流水地潰退到南京。假如國軍高層指揮官設計的大撤退是為了民生和保存軍隊實力,那麼由國際安全委員會在中、日雙方之間調停的三日休戰,容中方軍隊安全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交到日方手中協議,為什麼又遭到蔣介石拒絕?結果就是中國軍隊既無誠意死守,也無誠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亂了軍心。英格曼神父和戴濤少校在這樣的話題中有著共同興趣。

  受傷的小兵王浦生被窯姐們套上了貂皮大衣,繃帶不夠用,換成了一條條花綢巾。本來就秀氣的男孩,經這麼打扮,幾乎是個女孩子,他靠在地鋪上,鋪邊坐著豆蔻,各人手裡拿著一把撲克牌,一本舊雜誌擱在兩人之間當牌桌。

  從透氣孔看不清地下倉庫的全貌,誰挪進「西洋鏡」的畫面就看誰。現在過來的是趙玉墨,她低聲和戴少校交談著什麼,沒人能聽見兩人的談話,無論我姨媽孟書娟怎樣緊繃起聽覺神經,也是白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對玉墨這種女人也會眉目傳情,令十三歲的書娟十分苦悶。

  既然我姨媽書娟無法知道玉墨和戴濤的談話,我只好憑想像來填補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殺大狂歡的縫隙中,一個名妓和一個年輕得志的軍官能談的無非是這樣的話。

  「頭一眼看到你,就有點面熟。」

  「不會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過?」

  「嗯,生在蘇州,在上海住過七八年。」

  「最近去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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