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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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走開吧。非常抱歉。」 埋屍隊隊員在門外提高了嗓音:「鬼子隨時回來!來了他沒命,我也沒命了!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個教徒!」 「請帶他到安全區去!」法比說。 「鬼子一天到安全區去幾十次,搜中國士兵和傷病員!求求您了!」 「很抱歉,我們無能為力。請不要逼迫我違背本教堂的中立立場。」 不遠處響了幾槍。 埋屍隊隊員說:「慈善家,拜託您了!……」然後他的腳步聲便沿著圍牆遠去。 法比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能讓門外的中國士兵流血至死或再上一回刑場,也不能不顧教堂裡幾十條性命的安危。 英格曼神父此刻從夜色中出現,仍然穿著主持葬禮的袍子。 「外面有中國傷兵,從日本人槍葬現場逃出來的。」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喘息著,一看就知道,他腦袋裡也沒一個想法。 「求求你們!」傷兵一口外地口音,字字都是從劇痛裡進出來的。 「現在不開門也不行,傷兵要是死在我們門口,倒更會把我們扯進去。」法比用英文說道。 英格曼看看法比。法比不無道理,但教堂失去中立地位,失去對女學生們的保護優勢,這風險他冒不起,他說:「不行。可以讓阿顧把他送走,隨便送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阿顧說:「那等於送掉他一條命!」 傷兵在門外呻吟,非人的聲音,一聽就是血快流盡了。 從書娟的窗口看,穿著黑衣的兩位神父和阿顧像下僵了的棋盤上的三顆棋子。催促英格曼神父開門的也許是「血要流盡了」那句告白。他果斷地從阿顧手裡拿過鑰匙,嘩啦一聲打開那把牢實的德國大鎖,拔開鐵制門栓,卸下鐵鍊。好了,沉重的門打開了,女孩們釋然地喘口長氣。 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斷的動作把門關上,把來者關在了門外。他嘩啦嘩啦地打算上鎖,但動作極不準確,法比一再問他,他都不說話,終於,鎖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中國傷兵!」他說。神父明顯感覺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屍人的嗓音又響起來:「那邊有鬼子過來了!騎馬的!……」 看來,剛才他是假裝走開的,假裝把傷員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靈,對經歷了一次槍決血快流幹的傷兵,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剛才果然中計,打開了門。他謊稱只有一個傷員,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聽見馬蹄聲了!」阿顧說。 連書娟都明白,騎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這條小街,門內外所有人都毀了。 「你怎麼可以對我撒謊?明明不止一個傷兵!」英格曼神父說:「你們中國人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滿口謊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個和一百個有什麼區別?!」法比說。他是第一次正面衝撞他的恩師。 「你住口。」恩師說。 雖然門外的人不懂門內兩個洋人的對話,但他們知道這幾句話之於他們生死攸關,埋屍成員真急了,簡短地說:「馬蹄聲音是朝這邊來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鑰匙,沿著他來的路往回走去。剛走五六步,一個黑影擋住他,影子機敏迅捷,看得出它屬一個優秀軍人。 書娟旁邊的蘇菲發出一聲小狗娃的哼唧。仗打進來了,院子就要成沙場了。 「馬上把門打開!」偷襲者逼近英格曼神父,遠處某個樓宇燒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這院子,一會是這裡一攤光亮,一會又是那裡一攤。光亮中,女孩子們看見軍人端著手槍,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層黑袍子和乾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臟就在槍口下跳,書娟想,要是軍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覺到那心臟都跳瘋了,混亂的搏動一定被槍管傳導到了他手上。 法比從英格曼神父手裡奪過鑰匙,把門打開,放進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獨輪車上躺著一具血裡撈出來的軀體,那個能說話的傷兵拄著一根粗粗的樹杆,推獨輪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穿件黑色馬夾。 門關上不久,從街口跑過幾個日本騎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門內的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的姿態上,等著好心情的日本兵遠去。全副武裝的軍人兩手把住手槍,只要門一開,子彈就會發射。直到馬蹄聲的迴響也散失在夜空裡,人們才恢復動作。 書娟對小愚小聲說:「我們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書娟自顧自打開閣樓的蓋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聽見小愚跟其他女孩說:「看孟書娟!沒事找事!」 書娟很不高興小愚的做法。她原來只是私下拉小愚進行一次秘密行動,小愚馬上把她出賣了。她從梯子上降落到工場裡,輕輕撥開門栓,把門開得夠她觀望全域,書娟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做被瞞著的人,她知道瞞她是照顧她,但她對這種照顧從不領情,包括父母為了照顧她,從來不讓她知道他們夜裡吵了架,為什麼吵。有時她看著母親紅腫如鮮桃的眼睛,問她是否哭了一夜,母親還微笑否認,似乎不瞞她就是對她不負責任。 此刻書娟站在開了半尺寬的門口,看見院裡的仗還沒打出分曉。獨輪車成了進攻坦克,嘎嘎作響地碾過教堂門口的地面,持手槍的軍人現在是他們的尖刀班,書娟看見奇怪的黑馬夾的胸前後背都貼著圓形白布,她斷定這就是埋屍隊員們的統一服飾。 「阿顧,馬上去把急救藥品拿來,多拿些藥棉和紗布,讓他們帶走。」英格曼神父的意思很明顯,此處不留他們這樣的客人。 持短槍的人並沒有收起進攻的姿勢,槍口仍指著英格曼神父:「你要他們去哪裡?」 「請你放下武器和我說話,」神父威嚴地說,「少校。」 他已辨認出了軍人的軍階。軍人的軍服左下擺一片暗色,那是陳了的血。 他說:「神父,很對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來逼迫我收留你們嗎?」英格曼說。 「因為拿著武器說話才有人聽。」 英格曼神父說:「幹嗎不拿著槍叫日本人聽你們說話呢?」 軍人啞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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