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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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淩晨五點多,槍聲在江邊響起,非常密集的機關槍聲。當時英格曼神父疑惑,是否中國軍隊還在抵抗。可是據安全區的負責人告訴他,沒有來得及撤退的中國軍隊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機的新聞和今天清晨的槍聲拼到一起,英格曼對法比說:「日本竟然無視國際戰俘法規,挑釁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嗎?這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日本國的人?」 「要想法子弄糧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沒有喝的水了。」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設想三天時間佔領軍就會收住殺心,放下屠刀,把已經任他們宰割的南京接收過去,現在不僅沒有大亂歸治的絲毫跡象,並且殺生已進入慣性,讓它停下似乎遙遙無期。法比還有一層意思:神父當時對十幾個窯姐開恩,讓她們分走女學生們僅有的食物資源,馬上就是所有人分嘗惡果的時候。 「我明天去向安全區去弄一點糧食,哪怕土豆、紅薯,也能救兩天急,絕不會讓孩子們挨餓的。」神父說。 「那麼兩天后呢?」法比說,「還有水,怎麼解決?」 「現在是一小時一小時地打算!活一小時算一小時!」 法比聽出英格曼來火了。英格曼不止一次地告訴法比,他希望法比克服「消極進攻性」,爭論要明著爭,批駁也要直接爽快,像絕大部分真正的美國人。法比的「消極攻擊性」是中國的,很不討他喜歡。 英格曼看著法比說:「關於水,你有任何建設性的正面建議嗎?」 「趙玉墨說,她們逃過來的時候,路過一口塘,南京我算熟的,不記得附近有塘,不過她說她是看見的。」我想天亮前讓老顧去找找看。 「好的,你這樣就很好。你看,辦法已經出來了。」英格曼神父獎賞給法比一個笑容,跟他一貫優雅、缺乏熱度的笑容完全不同。 法比心裡一陣感慨,他跟了英格曼這麼多年,就在這十分鐘內見到神父惱火和真笑。看來這個隔壁鄰居多年來成功保持的生疏感,很可能要打破。 英格曼神父說:「叫孩子們到教堂大廳去。」 法比說:「她們應該都睡了。」 「去叫她們吧。」 第七章 女孩們已就寢,聽到法比傳喚很快摸黑穿上衣服,從閣樓上下來。她們進入教堂大廳時,看見法比坐在風琴前,英格曼神父穿了主持葬禮的袍子。她們覺得大事不好,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間天天發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愛恨這一刻都不再存在,她們現在是一個集體、一個家庭。 因為沒有風琴手——風琴手和學校其他師生陸續離開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數。他在神學院修了一年音樂,會按幾下風琴。風琴是立式的,平時供女學生們練唱用,現在包著一條舊毛毯,發出傷風感冒的音符。 書娟明白,一定是誰死了,包著毛毯的琴音是為了把喪歌攏在最小範圍內。 整個大廳只點三支蠟燭,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簾。防空襲時,南京每幢建築都掛這種遮光窗簾。 法比的琴聲沙啞,女孩們用耳語嗓音唱完《安魂曲》。她們還不知道為誰安魂,不明白她們失去的是誰,因此她們恍惚感覺這份失去越發廣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國民的權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國民的權利。這份不可名狀的失去讓她們一個個站立在那裡,像意識到滅頂危險而站立起來的無助無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帶領她們念了祈文。 書娟看到英格曼神父和受難耶穌站得一前一後,他的影子投到彩塑聖者身上,聖者的神韻氣質疊合在活著的神父臉上。 「孩子們,我本來不願驚擾你們的。但我必須要讓你們有所準備,局勢並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他低沉而簡短地把無線電裡聽到的消息複述一遍。「假如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萬的戰俘被一舉槍殺了,那麼,我寧願相信我們又回到了中世紀。對中國人來說,歷史上活埋四十萬趙國戰俘的醜聞,你們大概不陌生。不要誤以為歷史前進了許多。」神父停止在這裡。他嗓音越來越澀,中文越來越生硬。 入夜時分,書娟躺在徐小愚旁邊。小愚抽泣不斷,書娟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父親那麼神通廣大,沒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麼這時候還把她扔在這個鬼院子裡,沒吃沒喝沒烤火炭盆。 書娟耳語說:「我父母這時候在美國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幾個月後知道,那時她母親時時活在收音機的新聞播報中,父親從學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無線電旁邊一趴,只要兩人一對視,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裡過了一句什麼話:「不知書娟怎樣了?」 南京的電話電報都切斷了,書娟父親設法找到了一個中國領事館的官員,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糊,南京的情況非常糟,但沒有一件噩耗能被確證。她父親又設法把電話打到上海一個朋友家,朋友說租界已經有所傳聞,日軍在南京大開殺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槍殺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記者帶到了上海,在租界流傳。就在書娟緊挨著抽泣的同學怨艾地設想他們享受培根蛋時,他們正打聽回國的船票,他們被悔恨和內疚消耗得心力交瘁,抱定一個中國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塊。」 「要是我爸來接我走,我就帶你一塊走。」小愚突然說,使勁搖搖書娟的手。 「你爸會來接你嗎?」 「肯定會來!」小愚有些不高興了。怎麼可以這樣輕視她有錢有勢、手眼通天的父親呢? 「明天來,就好了。」書娟對小愚父親的熱切盼望不亞於小愚。這時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時候,能沾小愚那麼大的光,從日本軍隊的重圍裡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裡?」小愚問。 「你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們去上海吧。英國人、法國人,還有美國人的租界不會打仗。上海好,比漢口好。漢口土死了,都是內地人。」 「好,我們去上海。」書娟這時候可不敢反對小愚,萬一小愚把她的青睞投向別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這座死人城了。雖然她覺得這樣依順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後日子長呢,有的是時間把面子補回來,加倍地補。 隱約聽到門口響起門鈴聲。所有女孩在三秒鐘之內坐起,然後陸續擠到窗口。他們看見阿顧和法比從她們窗下跑過去。阿顧拎著個燈籠先一步來到門前,法比追上去,朝阿顧打著猛烈的手勢,要他熄滅燈籠,但是已經太晚了,燈籠的光比人更早到達,並順著門縫到達了門外。 「求求大人,開開門,是埋屍隊的……這個這個當兵的還活著,大人不開恩救他,他還要給鬼子槍斃一次!……」 法比存心用洋涇浜中文話說:「請走開,這是美國教堂,不介入中、日戰事。」 「大人……」這回是一條流血過多、傷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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