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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裝箱村落(2)


  瑪麗亞要是個白種女孩的話,她現在的面頰應該緋紅緋紅。就是麥克這種黃皮膚也該紅暈滿腮。她今天早晨幫母親把賣早點的攤子支起來,替母親做出第一批豆麵丸子;看它們在油鍋裡沉浮時一點也沒料想到這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太不同尋常了,或許瑪麗亞的一生都要從這個日子改變。從這個日子起,她將走出這個集裝箱村落,集裝箱裡裝的都是什麼呀?瑪麗亞想都不願去想:假乞丐、真小偷、妓女、騙子、地下油販子、人販子··別說去美國,就是去南頭的阿布賈或北頭的卡諾。瑪麗亞都會給上帝獻上三天的歌。其實在此處瑪麗亞誤會了人類學博士麥克·李:把瑪麗亞的歌聲介紹給美國與把瑪麗亞介紹給美國是有區別的。把瑪麗亞介紹給美國與帶瑪麗亞去美國區別更大。對於這些區別的無視,麥克·李即便知道也會不忍戳穿。奇跡偶爾會發生,比如瑪麗亞的歌聲和瑪麗亞自身都引起了美國的注意,注意到一定程度,終於影響到美國的簽證官員。簽證官員們很難受影響,連影響了全世界讀者的尼日利亞作家烏利·索因卡也差點沒影響他們。一次索因卡的簽證申請被拒絕了。

  麥克·李來了勁頭,滿頭大汗地指導男孩女孩們排演。他要進一步讓瑪麗亞發揮,看看她的潛力。他越來越被自己說服,這是個沒得挑的女孩,從形象到嗓音,從氣質到教養,都不屬￿這裡。他一定得弄點錢,把音樂公司籌辦起來,在妓女頭、人販子、早婚早育早衰奪起她之前,使她走出集裝箱村落。

  他回到車上大家已經絕望了,以為人類學博士被他研究的人類給生吞了。李太太沉默不語地看著車上沒有圖像的電視屏圖。李太太暴怒起來,第一沉默第二眼睛不看丈夫。麥克想和解就得挑起她開口,煽動她暴罵。車開動了,麥克手舞足蹈,唾沫四濺,大談籌建音樂公司的想法。李太太突然開口:「你知道多少人下車去找你嗎?!自私!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到今天做成什麼了?!」

  雖然悄悄聲,但絕對夠暴。和解開始了,麥克·李往後一倒,細細玩味他記憶裡尚新鮮的歌聲。他知道自己對瑪麗亞不純粹是伯樂與白馬的關係,有一絲卡車司機對村裡女郎的心思。但這是沒辦法的,只說明他活著,極雄性地活著。

  麥克·李乘的防彈中巴在男孩女孩的目光相送下遠去。他們全站在教堂的窗子裡,看麥克從集裝箱夾出的巷道向坡下走,不斷蹦跳,怕踩著滿地雞糞,狗糞,孔雀糞。他消失了一會,再出現時,往那部乳白的車裡一躍。車門未關嚴,車便向前駛去。那門似乎太重了,關了三次才關嚴。

  男孩女孩們分享著瑪麗亞的希望和盼望,慢慢散去。他們從小就養成這種走路習慣,不慌不忙,晃晃悠悠。沒有任何事值得這裡的人著急。瑪麗亞從離去的夥伴身上,突然看到一種區別,麥克·李的腳步是那樣脆利快捷;一萬件事等在他前面要他去做似的。所有她見過的外國人都像麥克·李那樣走路。

  瑪麗亞從這個禮拜天起,走路的姿式和速度變了。至少她前面有一樁事情在等她去做。每天早晨她把早點攤頂在頭上,運到公路邊,替母親支起折疊桌椅,她就走著目的性明確的快步。她小學畢業後就幫母親掙錢養自己。哥姐們都要掙錢養自己。一大家人有一個人不掙錢養自己,別人就受累。雖然大家把掙來養自己的錢全交給母親父親統一開銷,但誰都得兢兢業業地掙出這份養自己的錢來。她在課間要摘香蕉,課後頂著香蕉到公路邊去巡迴兜售。晚上她去露天的餐館和啤酒吧洗碗。每天都會失業,每天都有新的就業機會出現。

  瑪麗亞看見那輛乳白色的中型客車從阿布賈方向開過來。她後悔今天沒有穿她那條惟一的長裙。中巴開始減速,慢慢停下來。瑪麗亞這才意識到一個多月來她其實感到多麼無望。她管麥克·李叫主人。所有尼日利亞人都這樣叫美國人和其他白種人以及所有提供他們就業機會的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她一邊向公路邊上跑一邊就在想:主人李說話是算數的,讓她無望了一個多月之後終於出現,再次賞賜給她希望。麥克·李長相不難看,但在此刻向路邊飛跑的瑪麗亞記憶中,他簡直無比英俊。

  乳白色的中巴沒有下來任何人。她看見一扇窗開了一條縫,所有買賣都靠它完成。一張鈔票出來,一袋牛肉干進去。所有乞丐圍著中巴團團轉,如同一群豹子圍著個巨大的肉罐頭,明知它實心兒一團兒肉,卻是乾著急無從下口。

  買賣進行得很慢,這時一個賣家織麻布的小販正向窗縫內的眼睛展示他的貨品,將半米寬的布料一塊塊抖開,又合上,往這邊翻轉,又往那邊翻轉,窗內的眼睛無比挑剔,每一塊布樣都看夠了,攝中意的卻仍沒出現。瑪麗亞擠不到車跟前,張口大喊會把她窘死,她只好等著這場窗縫交易結束。其實假如她認識車牌,就明白駐外使節的是紅色,好比麥克·李乘的那輛車,而這輛模樣相仿的中巴卻是黑牌。

  這一天不巧,集裝箱村落的乞丐還沒見到其他的車輛。已經是下午一點,再不從這輛中巴撈點什麼,他們這一天就算失業。十來個穿長袍戴小帽的乞丐擠了過來,他們的人口比另一種教徒人口多,可在乞討上往往讓後者占上風。卡都那城的兩派教徒為了就業機會越鬧越僵,彼此要驅逐對方。集裝箱村落離卡都那城很近,此刻其中一派教徒發現另一派教徒的確無恥,全擠到車前面,手掌接手掌,可以給司機的前窗當窗簾了。

  (3)

  司機一面打開雨刷,往車前窗上噴水,一面捺喇叭。不把乞丐們打發掉,他是無法開車的。

  瑪麗亞終於鑽到了車邊上。車窗是茶色玻璃,她看不清車上乘客。而車上乘客看她,則是個面目姣好、十分無辜的小乞丐。她用手掌拍了拍車窗。裡面的人想,這麼美妙的小東西做乞丐,真是浪費資源。車上是法國人,法國人風流,常喜歡咂摸一些不雅念頭。瑪麗亞拍窗拍得情急,卻拍得並不粗魯。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年輕法國男子朝他的同伴擠上一隻眼,得到對方的回答也是擠一隻眼。他們會心地認為這個小姑娘肯定是處女。年輕的法國人把窗子拉開一條細縫。

  瑪麗亞聽到一句法語:「走開。」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亮晶晶地問他,主人李在嗎?什麼主人李?法國人用英文問她。就是麥克·李。法國人覺得這個提問不值得他費口舌了。他手在口袋裡摸了摸,摸到一塊焐熱的口香糖,又往另一個口袋摸去。

  司機硬把車開動了。

  瑪麗亞發現手裡是一塊溫熱的口香糖和一張一百元鈔票。她是集裝箱村落裡惟一一個得到中巴施捨的人。乞丐們冷冷地看著她跟在中巴後面跑,心想她還跑什麼?靠一條短裙子就掙了那麼多。

  能止住瑪麗亞焦灼的就是路邊時而停靠的乳白色中型客車。阿布賈各大使館的公用車絕大部分是這種,常常奔走在阿布賈列卡都那,再到卡諾的公路上。所以瑪麗亞的焦灼和無望常有間歇,白色中巴一停靠,她便過節一樣。再有就是唱歌。教堂的合唱隊每星期排練三次,一唱瑪麗亞就熱淚盈眶。歌聲中上帝的模樣清晰起來,耶穌基督的樣子也清晰起來,他們不再鼻樑高聳眼睛深陷;他們都有了亞洲人和緩平坦的臉龐,光滑無毛的手,單薄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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