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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裝箱村落(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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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集裝箱裡傾出來幾百具黑黝黝的身軀,朝剛停靠路邊的大客車潮湧而來。這是麥克·李的攝像機取景框裡的一個壯觀畫面。一排排被掏出門和窗的集裝箱滿山坡遍佈,在人類學博士麥克·李拉遠的鏡頭裡呈現出奇異的摩登穴居狀態。身邊的李太太也從午睡中驚醒,問車子停在那裡了。麥克說是一塊無名地,地圖上沒找著。但顯然是石油公司的長車司機和大客車的一個重要停靠點。沒等麥克的話落音,麥克等所乘的這輛有防彈層的中型客車已經陷入包圍圈,所有窗玻璃上都有深色的臉龐淺色的眼珠。李太太問這個停靠點對於他們是否必須。麥克告訴妻子:前面運石油的一輛超長卡車企圖調頭,卻在調頭過程中拋錨,封住了路面。被擋住的車想停不想停都得停。李太太卻聽出丈夫並無多少無奈,像是給他撈著了似的,添出一個未經預設的人類學觀察站。 圍住防彈中巴的集裝箱居民們兜售柴雞、雞蛋、牛肉幹、飲料和行乞技巧。行乞在這裡是正當行業,小兒麻痹症、眼疾患者、殘肢的扮演都很逼真。李太太是個美國女人,從來討厭乞丐,這時都被打動了,掏出所有五十、一百尼拉的小鈔,從窗縫裡扔出去。這一下引火燒身了;前面大客車被解了圍,全部朝防彈中巴跑來。一個「瞎子」肩上還蹲著個小猴子,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從瞎子的沙發裡撿出什麼,往嘴裡塞。 麥克·李稱了心。平時尼日利亞人不允許外國人把他們擱進取景框,硬要拍,他們便大敲竹槓。這裡人但是民風淳樸,或者是看中李太太拋投的小鈔。麥克·李是人類學家,副修音樂,次修攝像,業餘愛好寫電影腳本、經營電影製作。李太太特別相信丈夫沒成好萊塢一雄傑是因為第一他沒時間,第二他性格不專注,第三獎金短缺。 把車裡帶的炸薯片、巧克力餅乾都投出窗外之後,實在沒什麼可投了,麥克便投出音樂去。麥克的音樂口味寬泛,很少排他,卻常常喜新厭舊。到尼日利亞來工作,政府出他的搬家費,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音響和光盤。到達不久非洲音樂又迷死他了,放出話來要創辦一個音樂公司,引進一批非洲歌手的歌曲到美國。當地資源豐富而廉價,會有利可謀,也是件好玩的事。 他隨身帶的手提電腦配有兩個喇叭,此刻喇叭把一個埃塞俄比亞女歌手推介給了集裝箱裡出來的人們,歌聲極其調侃,極其活潑,女歌手向聽眾們眨著媚眼,逗他們玩的樣兒全從喇叭裡出去了。但圍在車邊上的黑色堡壘慢慢解體,悻悻散去。女歌手唱得如此妙,所有觀眾卻退場,麥克向妻子聳聳肩。麥克·李是十一歲跟著父母從香港移民到美國的,性格卻比美國人更熱鬧。從十一歲起,他有意無意地對中國人的含蓄和內向開始矯枉過正。李太太說這倒是個新發現,一首好歌可以驅逐乞丐。麥克覺得這話不好聽,不夠厚道,既貶了歌星又貶了集裝箱裡來的聽眾們。他說大概女歌星不是他們自己民族的歌星,聽不習慣。妻子回道:巧克力餅乾也不是他們的傳統食品,他們吃得很習慣。李太太剛來到尼日利亞就中了其他駐外人員的毒,把刻薄本地人作娛樂。 那輛橫擋路面的運油卡車趴得死死的,修理一再失敗。防彈中巴裡的美國人和英國人開始攻擊尼日利亞汽車之老舊,修理技術之爛。有個人喝著啤酒打趣,與其修車還不如修路——外面幾百人,讓他們把路開寬,交通不就恢復了?那都用不了修車這麼長的時間。 麥克·李發現車外門可羅雀,便起身開門。李太太說他找死,往這樣的人群裡自投羅網。麥克笑笑說假如他長一個大鼻子一頭金頭髮才找死;現在是美國人招人恨的時代,他一張中國面孔怕什麼。李太太還要囉嗦,麥克說總得讓他找個小樹叢方便方便。 麥克順著公路向集裝箱村落的一頭走。一些鐵皮屋頂上鋪曬著手帕大小的牛肉片。鄰近赤道的陽光直射在鐵皮上,夕陽時分村民們就可以收穫烘熟的牛肉幹了。集裝箱大部分是土紅色,排了—公里長。司機說集裝箱村落就是長途運輸的卡車司機們創建的。先是把集裝箱偷運來,再把美女們偷運來,於是卡車司機們的第二家室便建立了,引來了賣烤雞的、賣玫瑰茄涼茶的,賣刀器、陶器和賣身的。這裡很好,是人們在道德和法律中給自己留出來的休假地。後來村落越來越大,越來越繁華,日夜都忙;運油的卡車司機們在這裡挖老闆的牆角,把油偷到村裡的黑市上。大客車也天天有人販子,把從邊遠地區搜集的男孩女孩在這裡交接,這個村其實是個人口交易的集散地。一般繁華起來的地方總是會受到宗教的關懷,不久前在村子的南口升起一支十字架,在村子的北端出現一座圓拱頂。教堂和清真寺成了集裝箱村落惟一的土木建築,為兩種打了幾千年的教民服務。 現在麥克·李就在朝著教堂走。教堂裡的歌聲是他的方向。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歌,唱得無拘無束,開心活潑。 教堂只有一問教室那麼大,裡面什麼也沒有,連基督的畫像也沒有。黃泥土地上堆起—個個土墩,一排高的夾一排矮的,就是桌和椅了。兩排歌唱者站在一端最高的土墩子前面,又頓足又插手,唱得不亦樂乎。 麥克·李剛舉起攝像機,歌聲稀落了,然後你先我後地停下來。麥克·李想,看來這是村子裡的高一檔村民,不願白白進入陌生人的攝像機。他嘻嘻哈哈地哈囉一聲,那邊回的哈囉七零八落。放下攝像機,他發現這群歌手很年輕,十四五歲,頂多了。他問他們唱的是什麼歌。他們相互瞅;這個東方人的無知讓他們不知所措。當然是聖誕歌啦,還有兩周就到聖誕了,正在加緊排練。 聖誕歌可以是不肅穆不沉緩的,可以是頓足蹦跳著唱的,麥克·李作了幾年的人類學學問,這一點是大空白。他叫他們繼續排練,他可以做他們的觀眾。排練立刻繼續下去。麥克又有了個新發現,是個女孩子。女孩子擔任領唱,歌喉低而厚,反襯她輕盈秀美的模樣,成了個意外。她大概是歌手中最年輕的,不超過十三歲,發育卻基本完成,一副精緻小巧的骨骼,所有曲線弧度都到位。她不久發現這個四十多歲的東方男人只是盯著她一個人看,便發揮得更好,一個高音拖得長長的,不捨得斷。她有一副單純的面容,賣弄也是稚氣十足。 等他們結束了—個段子,麥克問出了女孩的名字。瑪麗亞,十三歲的瑪麗亞,麥克覺得自己的心好久沒這樣柔情了。這樣一個偷盜乞討淫邪的集散地,居然出水芙蓉地出來一個瑪麗亞,一副無雙的歌喉。瑪麗亞是她的教名,是牧師給她起的。瑪麗亞有四個哥哥一個姐姐,父母去年搬來這裡,開了一家小鋪。瑪麗亞的故事很簡單,瑪麗亞自己講述一小半,周圍夥伴講了一大半。 (2) 「你可以成一個大歌星。」麥克·李說。麥克十分性情化,愛上什麼他自己頭一個被說服。他在心裡反省:我說的是實話呀,這樣又低又厚卻上得去高音的嗓子只有黑人種族產生,而瑪麗亞是他們百年不遇的一塊瑰寶。只要一經訓練,瑪麗亞會燦爛起來。他的音樂公司不是要向美國輸入非洲歌手和樂手嗎?為什麼不能把瑪麗亞列到他尚未列出的名單之首?只等他一旦有時間就來著手這樁事業。「我可以把你介紹給美國人。你的嗓音太好了。」以人類學角度看,如此之纖秀的女孩能有如此之壯闊深厚的嗓音也可作個人類學興趣點。麥克·李甚至這樣說服自己。 麥克唱了《貓》裡的幾句,要瑪麗亞跟他學。這對瑪麗亞來說太容易了。從小唱歌,哪裡去找個口把口教她的人?總是聽著就跟上去,頭一遍就跟下來了。舞蹈也一樣。瑪麗亞不記得她周圍任何一個人有「學」的過程。母親把他們馱在繈褓裡,背在後腰上,腰和屁股舞動,他們便睡著了。舞得越圓,睡得越深。等他們兩腳落地,這個舞就長到了他們身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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