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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頭髮(6)


  「這就對了。讓我們先喝點什麼,然後在院子裡坐一會兒,我母親會很高興認識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這不意味那信賴又回來了。第二天一早,我躡手躡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張桌上留了字條,便走出了那幢美國人的華廈。

  我想著他美好的栗色頭髮,心裡是滿滿的感激和怨恨。

  一年後我在離學校五分鐘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住處。是個免費吃住的差事,學生們頂嚮往的那種。婁貝爾夫人因此耐著性子挑選,選掉了上百人最後選上了我。

  要是她不丟失她的藍寶石,我在這裡生活得倒還算愉快。我當的差就是清早幫老太太擦個澡。自從她母親死在浴室,她不再敢獨自淋浴,而是躺在長榻的塑料床單上,讓個像我這種半使女半護士的角色仔細地每早把她擦洗一遍,再把她從頭到腳噴上香水。

  當她躺在那兒,閉著眼享受我給予她的擦洗兼按摩時告訴我她上午要去趟首飾鋪子,配只藍寶石耳環。她有成套的藍寶石項鍊和耳環,其中一隻耳環不知什麼時候弄丟了。她這個「不知什麼時候」讓我的手頓時靜止在那裡。

  人常常有不作賊也心虛的時候,比如我此時。我真想讓老太太睜開眼,把話講講清楚,那寶貝究竟何時,我來之前還是之後丟失的。

  (4)

  替老太太穿上衣裳,整整一上午我在課堂上神智恍惚。自搬進婁貝爾夫人家的三個月所有的片片斷斷記憶此刻都串連了起來,生出了新的意思。

  大約一個月前,她準備去參加一個晚會,她興沖沖叫我看她試裁縫剛送來的新晚裝。晚裝十分漂亮,米色的底子上有極細的白格子,在臀部偏下的部位綴了只米色緞子的蝴蝶結。她讓我猜它的價錢,我敷衍地說出個字碼。她笑了,說比我猜的起碼貴三倍。然後又讓我猜她手上的一隻巨大戒指,我使勁往大裡說:「一萬!」她又笑了,說那是個假的,但她有過一隻真的,她死去的律師丈夫送她的,被人夜裡撬開門盜了。這是那只真貨的仿製品,什麼都一模一樣,只是不真而已。

  還有一次,她忽然問我:「你們中國姑娘都沒有耳朵眼嗎?」

  我答道,我外婆的年代有過,現在又開始有了。但中間有一段空白;女人不僅沒耳朵眼兒,也沒有脂粉、髮式,甚至裙子和辮子。

  她無限同情地「哦」了一聲。

  現在我悟到:她也許早就在對我察顏觀色。我在圖書館裡找到李豪,他在這裡又吃又住已近一周,因為和孫燕吵架。考試前圖書館夜不閉戶,李豪這類人就拿它做免費宿處。他們結婚,我送了一套玻璃茶具和一副對子,本想尋開心寫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自己看著都要掉淚。改為:「甯同萬死碎其翼,不忍雲問兩分張」,又嫌蘊意太露,主題太直接。於是想起「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不僅于一對新人切題,於我們一群遠離故鄉的窮孩子都切題。他們卻從結婚第二天就吵架。

  我把老太太前前後後的話都告訴李豪,讓他給個主意。他在美國混得最久,成了大陸留學生中相當於幫頭的人物,好心眼壞心眼他都有的是。

  「我沒聽出什麼不對勁來啊!」他說,一副馬瘦毛長的樣子仍熱中給我當軍師,「我告訴你:美國人都是一根筋,從不玩含沙射影那套。老太太要懷疑你,她頭天就拿你開問,或立刻攆你走人,才沒這個耐心花三個月慢慢琢磨你!這就是跟美國人相處痛快的地方。」這時他看看表,說他該上班了,若我想聽更多的開導,就跟他去。

  我見他老遠走過來,背後的癱子差不多高他一倍。那是個籃球運動員,一跤摔癱的。

  「這電線杆子漲了我工資,一小時十塊了!」李豪大聲對我說。癱子把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本來就矮的他給壓成了一疙瘩。

  「在大太陽下不停地走,一小時你不累死?!」我嚷道。

  「誰給他不停地走?我一會就找個地方把他撂下,然後我看報去!」

  癱子抱怨他和我用中文談話,存心不想讓他懂。

  李豪對他微笑著以英文翻譯道:「她說你看上去好帥,我告訴她你是個有名的球星!」

  癱子立刻對我掀掀草帽。

  不一會工夫,李豪果然把他撂下了,跑來跟我接著聊。他說他有了個幫教授訂書稿的工作,抽不出空來關照癱子,問我願不願接著幹。我眼頓時瞪起來:讓那個身高兩米多的癱子拄著我走路?!

  「這有什麼!」李豪說:「過去我有個工作更邪,是陪個小白癡,不管他跟你講什麼屎故事,你都得聽,然後鼓掌。」

  不知過了多久,癱子大叫起來。李豪趕忙跑回去,剛到跟前就被一掌摑了個踉蹌。我嚇壞了,李豪卻回頭嘻皮笑臉對我喊:「他說我拿了工錢去和姑娘調情!還說我把姑娘帶到他面前,是存心讓他嫉妒。你看美國人哪會含沙射影,他們什麼都直說。」

  我回去,婁貝爾夫人剛要到俱樂部去打牌吃晚餐。她拿了件絲綢麻衫讓我熨,同時囑我晚上澆澆各個房間的花。我的活兒已不知不覺多起來,我真想提醒她,我從她這兒是不掙一分錢的。

  當熨斗經過麻衫腋部時,一股體臭蒸騰而上,我一陣反胃。

  她和顏悅色地催促我快些,然後說:「你打了兩個長途電話,一個是六角,一個是一元二角。」

  我說我會馬上付錢的。

  她又說:「冰箱裡的果汁怎麼就剩那麼點了?」

  我告訴她昨天幫她漆房子的兩位工人熱極了,渴極了,向我討飲料,我於心不忍,便給了他們果汁。

  「可是,我一個禮拜只給你買一次食品,你必須計劃它們。如果你不夠,我也不會給你多買一次的。」她依然和顏悅色地說:「至於那些工人,你可以請他們喝水,水龍頭裡的水足夠啊!」

  我說:「他們很辛苦。因為你對顏色不滿意,他們全部重漆了一遍!」

  「他們從我這裡賺錢,我恐怕不該再提供他們飲料了吧?」

  「我請求他們幫我練習英文口語,我應該給他們飲料的。我可以不喝,不行嗎?!」我口氣已激烈起來。

  「可是我付的是他們為我漆房子的錢,並沒有付你練口語的錢。清楚了嗎?」

  我瞪著她。

  她耐心地接著講解:「就是說:他們拿了我的錢,在這段時間裡,應該全心全意、集中精力為我工作,而你佔用了我付了錢的時間,使他們為你工作。這顯然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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