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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頭髮(5)


  我在冰袋下面說我真的沒錢。

  郭先生說:「你可以從我這裡預支你的工資嘛!」

  我說不。臉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滾。假如我不打碎那塊玻璃,我不會答應幹這麼個額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塊玻璃,我不會聽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來燒松鼠黃魚。還有,若不為那塊玻璃贖過,也許我已中途辭工了;因為我從來想像不到在這樣舒適的房子裡我會如此地不愉快。

  幸虧客人中有一位懂醫。他開車去藥房買了種激素藥膏,說敷上可避免臉上落疤痕。這麼熱的天,若想不落一點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補充道。

  我硬撐著不去照鏡子,我怕嚇著自己。傷痛得我一夜沒睡,一清早電話鈴響了。那邊剛剛「哈羅」,我已知道是誰。我遲疑要不要把電話掛掉。但我的本能先於知覺,已將聲音送了出去。

  「你好嗎?……」

  「你不給我地址、電話,我還是找到你了。」他聲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說,仍不帶問號。

  我否認。他一口咬定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我的聲音洩露了我的傷痛。我結結巴巴地講了我臉上的燙傷。他果斷地說:「我馬上去看你!」

  「不,請不要來!」我不願他看見我的醜陋、可憐。「你開車到加州要三四天,那麼辛苦的一路……」

  他一聲不吭。

  「我的傷沒那麼嚴重,真的!……」

  他說:「好吧,回見!」

  看來剛才的電話鈴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沒有完全走出夢鄉的蹣珊步履走到我面前,問我是否感覺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麼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鏡子般明白自己的臉糟到了什麼程度。

  一會兒,她將一疊鈔票給我,說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個月。她要我數。我數時發現多了一百。她說那是她與郭先生對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說什麼也不肯拿,幾經推讓,她屈服了。然後她歎息著說這房子到現在還沒賣出去,或許是因為廁所太小,廚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讓它更難看了點。」

  我大驚失色;難道她早發現了我的劣跡?!

  她依舊以敘家常的音調說:「要是我們早點換了它就好嘍!」

  我卻已聽出了指責。太突然,我的抱歉還完全沒準備。

  「四年前,我們搬進來時就想換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紋的玻璃。」郭太太說。

  「四年前?」我問:「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為它碎了,我們買它時討價還價,把原價殺下來不少呢!」

  我藉故離開了客廳。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讓淚水在我創傷的臉上流著。

  我決定辭工。我知道這種事誰都沒錯,卻感到不可名狀的傷害。

  當晚我收拾衣物書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讓嚴平來接我。有人按門鈴。等我從最靠裡的臥室奔出來,見郭太太正和一個人在門廳裡講話。我一眼看見了他的栗色頭髮。

  我隨他離開時並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異樣神色。

  他開車後便罵咧咧地說中國人都這樣,雇傭人就成了奴役人。「怎麼這樣沒禮貌?當著我的面夫妻倆用中國話大聲爭執,話音聽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曉得,這些中國人!」

  他每發一句牢騷,我便吃驚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頭髮亂了,他的灰眼睛布著血絲,他為了我踏上這條長途。又怎麼樣?他用「那個」腔調來講「中國人」。

  他車停在一幢房子門前。

  「我不能進去。」我說,「我以為你會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兒。」

  他將我瞪著,不明白我怎麼了。他說:「你會有個很舒服的房間。」他下了車,又為我打開車門。

  「我不會進去的。」我說。

  「哦,你會的。」

  「在認識你之前,我是個好女孩子。」

  「停止這麼和我說話!」

  「請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兒去,求求你。」

  「我累得連開一碼遠都不可能了。」

  「我不會進你們美國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國朋友那兒去,行嗎?」

  「我聽不懂你的話,對不起。」

  現在輪到他裝聽不懂了。到他父母家來,我本是同意,也頗欣然的。然而那點信賴卻不在了。

  「我要走,聽得懂嗎?我並沒有答應你來看我,也沒有答應……」

  他微笑道:「對呀:這房子裡有游泳池、有草地、有果樹,還有我。」

  「我和你什麼基礎也沒有,我是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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