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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頭髮(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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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其實聽懂了。」他對我說。他的灰眼睛笑起來越發沒焦距似的。 「一個字都沒聽錯,」我說。我丟了份頗好的差事他樂的是什麼? 「你真不要這筆不錯的工資嗎?」 「你好像也不想我要。」 「好像?」他稍稍一惱:「我絕對不讓你要!」 我想這人憑什麼以這種霸道勁頭對待我。但他那點霸道讓我心裡一陣舒服、溫熱。它讓你感到你是被安全珍藏的一個什麼玩意兒。我們再次停在畫廊裡,面面相覷。他想講什麼,長時間潛在我倆東拉西扯、風馬牛對話中的一句最切題的話眼看要被道破,但不知什麼又使他沉默下來。我有點高興又有點掃興。 最後一天,他在我下決心跳下高椅子之前就將我一把抱下來。我看看四周發現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他和我。告別非常簡單:我和他盤腿在地上嚼玉米花,過一會,倆人對著傻乎乎卻又慘兮兮地笑一下。 我們都明白,想的話,我們以後還會相見;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延長我們的相識、相知。但我們都明白,主觀與客觀上的原因會使我們不想,不願再見面。人有時會這樣;讓心裡的永遠屬心裡。 他開車送我回到住處時已近午夜。心被一種不夠正派的感覺折磨著。他停下車,面孔極其平淡地朝著前方,等著我開門,鑽出去。突然間,他說:「你在騙我,你不會再見我了。」 他倒是看透了我的真實想法。在他開車的一路,在他興致勃勃地談起他將怎樣幫我擺脫中國人不整潔、不禮貌、不文明的居住環境時;在他提到「中國人」所冒出的獨特口吻時,我就決定不再見他。你可別指望我有足夠的錢定期往牙醫那兒送,也別指望我絕對擯棄響亮吐痰的習慣。誰擔保我僅獲得民族美德而斷淨民族缺陷? 他的手輕輕在我臉、脖頸、肩膀上撫過,我看著他,什麼也講不出來。當我講不出任何話時我就乾脆裝著任何話也沒聽懂。等李豪孫燕一結婚搬到別處去住,我也得另外找窩。他不會再得到我的新地址。這樣多麼好,心裡的就全封存在心裡了。 「我何苦要愛你呢?」他苦惱地說。 這時他倒用了個問號。正如我一樣,他困惑於我們三個月來發生的感情。這下他可識破了它是愛。但何苦、何故要愛呢?這樣愛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經歷了一次婚姻數次戀愛的他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計的我都沒時間沒精力做任何沒結果的事,而所能預期的結果正使我們憂心和舉步遲疑。 我們沒有理由愛,正如我們沒有理由不愛一樣。 韓寒在等我。一見我就嬉起臉:「他那車真闊!你不是說你不懂車嗎?……」 跟男孩子真難相處,要麼他吃醋,要麼他生怕你榨取他勞動力而躲你遠遠的。孫燕在幫李豪剃頭,等那個頭剃出來,李豪就會與韓寒變成雙胞胎。自從孫燕從大陸帶來一套理髮工具,他倆都決定要錢不要模樣了。 韓寒特地來告訴我,他女朋友嚴平決定辭工,我若願意,明天就可以去面談。我停在那裡,等著自己拿主意。剛才在樓下,我答應了他,若搬家一定給他新地址。但要是頂替嚴平,就得在一家香港商人家當女傭。雖然韓寒說那家絕無主雇之分,但去海邊度假是不可能了。再說,我的自尊也不容他知道我給人當女傭。或許是虛榮不是自尊。管它呢。 淋浴時,孫燕硬要進來和我擠熱鬧。她關切地問起他與我以後的打算,並說長得好看是不一樣。我輕描淡寫地哼著歌。她還在細細打聽著他的一切。 郭太太愛吃醋,嚴平告訴我,在郭家最闖不得的禍就是無緣無故地對郭先生笑。到郭家七天,禍事沒發生在有豔史的郭先生身上;但它絕對也是難以獲得原諒的。這玻璃天花板真不結實,只一捅,就被我捅得碎如殘菊。 聽到郭太太在餐廳裡與兩個孩子講話,我哆嗦得渾身冰涼,幾乎想扔下拖把,就此逃掉。 五分鐘之後,郭先生已渾身光鮮地出現在客廳,大著嗓門向所有人道早安,也包括我。我生怕他看見剛被我捅破的廚房天花板,忙癡頭癡腦對他一笑,幸而郭太太沒看見。 郭太太喚我。我一下子想起我這是在上班。腦子迅速轉了彎,我趕緊倒了橙汁給郭先生端去。等他那邊飲盡橙汁,我這邊得立刻提供烤熱的麵包,不可以把一頓早飯弄得斷斷續續,頭天我就得到如此教誨。 開冰箱聲音頗重,惹郭太太眉心打了個結。留學生住的地方冰箱得死用力才關得上。在那裡一切東西都得死用力才能讓它們功能正常:車門、房門、壁櫥門、抽水馬桶拉栓……等等。 郭太太平常不上班,除非郭先生在店裡忙不過來,或四個店中某女店員告假。她這會兒不會到廚房巡查,先生上班後她馬上還回床上睡去。 等郭太太進了臥房,我忙打電話問嚴平:那天花板原先就破的,還是果真毀在我手裡。自我頂替她,不懂處我總打電話問她。比如當我抱著孩子郭先生上來與孩子親熱幾乎親熱到我身上,我該怎麼辦;郭太太揍孩子我該求情還是該裝聾作啞,等等。 「你可留點神,」嚴平常在電話裡嚇我:「郭太太最初就是為甩掉郭先生的一個女店員從香港搬到美國的。你來面談時,郭太太差點不要你!」 「為什麼?」 「你長得太醜啊。」嚴平大笑。她可以放肆,因為那邊整天只有她和兩條大狗,她的工作是看房子和遛狗。雖工錢不多,但她與韓寒幽會,狗絕對不會告發。不像我,頭天剛捧起書看一會兒,倆孩子中年長的那個就向他媽告狀。 他媽媽大聲駁他:「你自己不會玩嗎?阿姨就不能抽空看會兒書?」 我聽見了,發誓賭咒以後再不看書。 年幼的那個好對付一些,受了點虧待也講不清什麼。你只要盯住他別讓他去碰各類電開關,別去拾到什麼就往嘴裡放,就行。他到了這個歲數:讓他自己走路比你抱著他還累;他自己吃飯比你一口口喂他還費時。 大的那個比較煩:他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打開,看看內部。比如電子或機械玩具、他母親的首飾盒子、他弟弟的尿布。他已得到下游泳池的應允,但他下水時我必須穿上泳裝和救生衣守在池邊。嚴平韓寒有次來看我,說我的臉被曬花了。「怎麼那麼傻,挨曬呀?坐到樹蔭下讀你的書!郭太太不是陽光過敏從不到院子來嗎?還穿救生衣?你沒把自己捂餿啊?!……」 嚴平說她在郭家從未留心過廚房天花板。看來只有我是禍首了。她隨即給我出主意讓我請人悄悄來裝修一塊新的。怎麼可能「悄悄」?郭太太最近天天在家,因為郭家要賣掉這所房子,弄得家裡總是門庭若市,不斷有人來參觀或與郭太太既彬彬有禮又大斧大刀地殺價。郭先生告訴我:他們已買下另一處有五個臥房四個浴室的房子。那麼多的臥室浴室的房子在我看來差不多是個汽車旅館了。不敢想像擦洗四個浴室將是怎樣巨大的勞動量。郭太太愛乾淨,不僅房子外觀漆成白色,吩咐我浴室要一塊瓷磚一塊瓷磚地擦,擦過不但正面看,還要斜下身從側面看是否光亮才行。郭太太一頭應酬著看房的客人,一頭還得支使我清掃房內外:不能使任何地方出現灰塵、果皮、紙屑,以及孩子們隨穿隨脫的衣服,隨玩隨扔的玩具。別說偷不出空請人來悄悄換下那塊碎玻璃,就連偷空讓自己不惶恐不緊張,好好想個對策的時間都沒有。剛愣著一刹那,郭太太就說:「你幹什麼老去看天花板?它又不漏!……」 我趕緊將她堵在廚房外,岔開她的視線和思路,免得她真發現它漏了。 「發現又怎樣?」嚴平在電話裡鼓動地說:「誰叫她沒完沒了讓你擦地?誰叫她倆兒子那麼淘氣!誰叫郭先生多事?!……」 自從有回看房子的客人腳上粘了塊口香糖,郭太太就吩咐我一天數回地擦地,直到郭先生某天發問:「這樣跪著擦地是什麼意思呢?」似乎他乍然悟到在他這分頗現代化的家業中竟存在著如此原始的勞動方式。他親自從車房找來拖把給我,並關照說老跪在地上會把膝蓋跪大,一雙蠻好的腿就不再好看了。第二天早晨就聽郭太太在臥室大聲以英文打趣先生:你很會體貼人啊。 郭先生也用英文回她:讓人這樣幹活,你是誰也雇不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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