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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頭髮(2)


  幫孫燕試衣服時,我講起「栗色頭髮」。她一聽十五元一小時的工作,激動地慘叫一聲。

  第三天我便去了。從孫燕借來的結婚禮服中挑了件寶藍旗袍,把頭髮在腦後梳成我外婆年代的髮髻。就這樣,我鑽出李豪那輛撞得扁臉凹腮的車,讓自己款款出現在這群美國人面前,我看見「栗色頭髮」在遠處朝我瞠目結舌地望。

  然後,我這好看的、會移動的中國古董就被安置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而椅子被擱在四進地平面的橢圓形淺池中。所有燈全對準了我。燈後面的一切都變得黯淡了。那椅子高得我不能隨意上下,但可以旋轉。有人上來把椅子上的我朝四面八方擺弄一遍,不知怎麼了,所有人的英語頃刻間變成一種我完全不懂的語言。上下左右都圍著深紫色絲絨,我被孤零零地鑲在這片深紫色中,汗水開始在我脊樑上爬。

  「李豪……」我叫道,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一大跳。沒人應我,李豪早已走了。我真的就這麼被撒給一群陌生的異國人。這陌生是實質性的,它來自不同的人種、國籍、語言,當然還有觀念。我又喚一聲李豪,我聽出這叫聲中的委屈和哀痛,像只失群的雁。

  洋人們笑起來,不知我的哪一點引起了他們的關心。我身體被轉向一個方位,腦袋被轉向另一個方位,真不懂他們為什麼喜歡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搞得這麼七彎八扭。我似乎明白椅子之所以這樣高的妙處:你既然被擱到上面,要怎樣可就由不得你,要逃也妄想。

  我聽見畫筆在紙上移動的沙沙聲。

  所有的大聚光燈都那麼毒。照準席間惟一的一盤菜,就是我。

  有人問我:「中國現在還有紅衛兵嗎?」

  我只聽懂了中國二字。便答我的父母在中國、兄弟在中國,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中國。說到這些就勾起回憶:離起飛尚有兩個多小時,「中國」海關就把我隔離到「中國」人之外去了。父親似乎一下老得笑也笑不動了,他在最後一刻塞給我一隻信封,我不用打開看也知道,那是他僅有的五十五元美金,在此之前,這點錢被我倆打架一般推來推去已推了多日。後來父母在我的央求下離去,所有乘客都登機了,只有我被剩在那間已經與「中國」隔離的屋裡。我偶爾舉頭,發現了父親,他站在樓上,透過一個奇特的角度與我遙遙相望。我意外極了,向他擺擺手。他的整個表情都表示著他對能否再見到我完全無把握……洋人們仍在熱烈地談論著中國。我聽不懂。惟一聽懂的是某人酷肖地模仿中國人吐痰:引長頸子先大聲清理喉嚨,然後響亮地往地上一咋。所有人笑起來。

  這時我發現這個模仿者是「栗色頭髮」。

  他一邊笑一邊朝我頑皮地眨眼。

  燈暗下來,「栗色頭髮」給我一小杯咖啡,並笑著問我他學中國人吐痰學得妙不妙。我們依然東拉西扯、牛頭馬嘴地對著話:我的姑媽十年前從臺灣搬到了美國。那次我到中國,在火車站看見一夥男人互相在頭髮上翻撿,不時從裡面找出點什麼,後來明白那是蝨子。我的理想是在美國學習,同時當個小說家。北京不像我在美國聽說的那樣髒。好歹我倆能談下去。而且不久我懂得他的英語還勝於我懂得其他人的。他開始以他的英語來為我翻譯其他人的英語。

  比如那個話最多的女動物學家對我說:「聽說中國人沒有足夠的糧食和肉,全國在一夜之間就打死七百三十五萬零三條狗,然後全把它們吃了!」

  當時他為我翻譯得很簡單:中國人愛吃狗肉。多日後估計我不再有機會去為自己受傷的民族自尊反唇相譏時,才把原話翻譯給我。

  話最少的要數那位退休警察。當我與「栗色頭髮」交談時,他突然跑過來,將食指豎在嘴上,沖我「噓」了一聲。後來知道,他當班時在任何地方見中國人聊得熱鬧,他都會跑過去對他們「噓」一下。

  喝咖啡時,我順便瀏覽業餘畫家們作品中的我。我變得千百種怪模怪樣。有個坐在輪椅上的姑娘在大家休息時仍坐在原地不停地畫,仍是不斷地瞅著屋中央的高椅子,儘管那上面已沒了我。我走過去看她的畫板,並違心地誇她畫得出色。一個殘廢姑娘嘛。她自信地笑笑,說:「中國人長得都這樣。」

  我不懂她說什麼,但她的神態有點令我不快。我通「栗色頭髮」翻譯。

  他這時卻不開口,霧一樣的灰眼睛凝視著我。

  週末他常約我一起出去吃飯,他會在餐桌上,一個小時內數次放下餐具,這樣驚訝、癡迷地看著我。見我顛三倒四地舞弄餐具,他會忽然抓住我的手,樣子那樣激動和忘情。

  我這時的臉會僵在一個笑上。然後聽他輕柔地說:「你笑起來牙齒真美。不過聽說百分之八十的中國人不刷牙。」

  在畫廊工作到第三個月時,我和老闆鬧翻了。按他那精確說法也不叫鬧翻,不過是雙方不願再合作下去。兩個多月,我一週三次來此地,讓一幫毫無天賦的狂熱的繪畫愛好者畫上三小時,按韓寒的話說是撞破腦袋也撞不來的大運。韓寒是我語言學校的同學,「託福」已考了六百多分,卻仍泡在語言學校,因為他一天少說有十個念頭關於換主修科目。他到美國已兩年,從二元七角一小時洗盤子起家的。只有我心裡知道我這工作的苦楚;當你穿上繡得沉甸甸的厚袍子,像根麻花那樣全身擰著筋,被擱在十幾隻聚光燈下,絕對靜止地搔首弄姿三小時,你稍微動一動就會聽見不滿的咂嘴。還有更多的、更難以解釋的苦。

  所以在老闆對我進一步提出要求時,我決定不幹了。而「栗色頭髮」一聽老闆叫我,他立刻從畫板後面站起。與我一前一後地走進老闆的辦公室。經過長長的畫廊時,他叫我停下來。廊壁掛著標了價碼的畫,人們可以在此參觀或買畫。我看見一幅很平庸的靜物上寫著他的名字,一個三百元的標價被紅筆劃去,新價碼是一百元。

  (2)

  「畫得不好。」他說。

  我沒說話,笑笑。畫得是不好。

  「不過我畫你會畫得好些,會畫得像些。」

  我依然笑笑。他認為畫得像就是好。我想他畫救火車的零件一定畫得極像。

  進了老闆的辦公室後,老闆從椅子上欠起身,對他客套幾句,似乎有些阿諛。我當然知道那是因為他花許多錢資助這個畫廊。

  「你的身材很好,非常美。」老闆對我說。他坐在角落裡一隻沙發上抽煙,這時警覺地看老闆一眼。「我可以付你三十元一小時,如果你願意脫去衣服。」

  他頓時站起身,說:「她聽不懂。」

  我當然聽懂了。三個月來我的英文理解力突飛猛進地提高。我知道老闆把我當那種漂亮傻瓜了,老闆再一次仔細地解釋他的意圖,我仍沉默。儘管人們正消除對裸體模特兒的成見,但我想,世上有比我合適的女孩來做這高尚工作。做這高尚工作需要麻痹些許的自我意識。老闆得不到回答,便把價錢一個勁往上漲。「四十元一小時,怎麼樣?」他兩眼直閃光,這價錢使他自己都感到驚心動魄。

  「我完全不懂您在說什麼。」我說。並禮貌地笑笑。這種笑會讓人誤會我目中無人。

  老闆求援地看看他。他說他無能為力。老闆讓我等一會,他去取了合同書給我看,我就會懂。我說不必了,我的功課很緊,沒有時間再到此地來工作。

  走出老闆辦公室,他顯得輕鬆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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