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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頭髮(1)


  (1)

  既然你知道所有初到美國來的人都活得不順心,我就不多介紹什麼了。我和所有大陸來的學生無二致;想多掙錢、少付學費,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樣的飯。

  一切都是他那栗色頭髮和我這副長相引起的。

  我長了這麼副模樣:小時候人們稱它漂亮,大起來人們認為它惹是生非。我估計毛病出在我一雙眼睛上:當它們挺兇狠地盯著某人時,人家說我脈脈含情;當它們心不在焉東張西望時,人家說我傲慢自得;當它們純粹發呆、無所用心時,人家說我孤助無援、極其招人憐愛。

  我忘了我這雙誤會百出的眼睛正處於何種狀態,總之我頭一眼看見的是一團栗色——一個栗色頭髮的男人趁我不防已近在咫尺地矗立在我面前。這時的我站在洛杉磯市區一所語言學校門口等李豪開車來接我。我知道這樣閑站著不是好女孩的樣子,但我無法抱怨從不準時的李豪,因為他是我女朋友孫燕的男朋友,孫燕是我從北京到洛杉磯的飛機上結識的,雖與她在飛機上過了十幾小時吃喝不分的日子,交情畢竟沒深到嬉笑怒駡隨意的地步。

  「栗色頭髮」長得很高,我認為他俊是因為我小時候單戀過十八世紀的詩人拜倫,記得最牢的是拜倫的栗色頭髮。

  他頭句話問我是否來自中國大陸,我趕緊「yes」,同時懷疑自己看上去要麼土頭土腦,要麼呆頭呆腦。他咕嚕了一句話夾有「Japanese」,我猜他是說我長得像日本姑娘,不幸的是我沒長著一雙蘿蔔腿;它們象徵著健壯、富有和征服全世界。

  我與「栗色頭髮」對起話來。因為李豪似乎是不打算出現了。日後我英語進步了,與他熟了,一提我們最初的對話總要笑得喘。

  他問:你來美國多久了,學什麼?

  我答:我的朋友會來接我的,謝謝你,不用你開車送我。

  他說:你長得非常……特別,非常好看,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理想的古典類型的東方女子。

  我說:對呀,天是特別熱。洛杉磯就是熱。不過我的朋友一定會來的,你不必操心。

  他一邊微笑一邊上下打量我。我一本正經地穿著皮鞋,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絲綢襯衫的紐扣從脖頸一路扣到底,毫不馬虎。我後來明白穿著上如此的嚴謹、繁瑣,就被稱作「土氣」。後來我也根據這點判斷誰是大陸的最新來客。

  他接著說:我希望你幫個忙……

  見他停頓下來,我估計他結束了句子,便根據猜測自說自話起來。到美國十有八九人們都是問我同一些問題,所以我用不著去聽懂就順口背誦。我說:我來到美國一個月零七天,正在苦學英語。我大學專修中國文學,曾經學過八年舞蹈,四年芭蕾,四年中國古典舞。我把握十足地想:假如他再來下一個問題,我就答:家住北京,故鄉上海,父母健在,弟兄和睦,等等。

  他苦笑起來,被語言的非交流狀態折磨得很疲勞。我也笑了,心裡惡毒地罵著李豪混帳,把我撇給一個陌生老美,讓他在一刻鐘內榨幹我肚裡所有英文。

  「我是想請你做模特兒。我們的繪畫俱樂部,一直在尋找一位典型的東方模特兒。」他很慢很慢地講,手的動作比嘴的動作劇烈多了。「我們會付你工錢,一小時十五元錢。我希望你會答應。我是個業餘畫家,職業工程師,是專門設計救火車的……你懂嗎?」

  我繼續答非所問地說:「我?我不想當工程師,我想學文學。」我想,不知這人打算什麼時候饒了我。他最後遺憾地聳聳肩,嘴裡一再說我美。美我是聽得懂的,在中國話裡,它也是我懂得最早的一個字眼。告別時他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是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還有其他一些什麼字。他長時間地看著我,那雙我怎麼也看不透的灰眼睛靜止著,已不像開始那樣快樂,卻比開始多了太多的內容。我再次傾心他的英俊,並在他遞紙片時偶然留意到:他手指上沒有戒指。

  他離去後我心裡有點激動,有點曖昧的快活。不管怎樣,這一天比什麼都不發生要好些。

  他叮囑了我不止五遍,讓我千萬別扔了那張字條。而當他一轉身,我立刻就扔了它。一輩子中,你會遇到無數給你寫下地址但絕沒必要重逢的人。那些帶有地址的字條若被保存下來,你會想不起他們是誰;若想起來,你會平添一點惆悵。

  而李豪卻把那字條拾回來,並說在異國多個地址就多條路,就多個時來運轉的機遇。

  李豪告訴我十五元一小時的工作對留學生來說是天方夜譚的美事,幹一個月就能掙出半年學費。「你看,」他指那張字條:「這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呢,等於合同書,他不敢不兌現!……」我被說動了,心算一小陣,這份工資當然值得李豪大喊大叫:矮小的他每天扶一個身高兩米的癱子走路,一小時才掙七塊,孫燕那份每小時五塊照看孩子的工作,還是跑細了腿覓來的。

  回到住處,孫燕正準備結婚行頭,一床的中西禮服都是借來的,租禮服對他們來講都太奢侈。孫燕和李豪還沒有熱乎到結婚的地步,但他們的錢不夠倆人都以繳學費來維持留學生身份,租兩處住房也不合算。孫燕的話是:一碟菜一人吃不嫌多,倆人搭夥也足夠,所以她決定犧牲自己,嫁給李豪算了。這樣她可以轉換成陪讀身份,當學生眷屬。這間住房是從一群老太太手裡租來的,廉價到了讓我們難為情的地步。全套家具都是從馬路上撿來的,包括李豪那輛車。那輛車常常不動,正如家具件件都會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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