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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後一日(4)


  茉莉感到心臟像給什麼重物壓住,正橫一下豎一下的掙扭。她伸頸子喘一口氣。

  鄭大全注視她,覺得她大喘一下是下決心的表現。他覺得事情終於是可以再進一步了,從口袋掏出一支筆,一本收據,一張保險維護單。就在這當口,他一陣暈眩,險些照著茉莉懷裡一頭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殘酷的事,至於他和她是同等殘酷。他知覺自己臉上僅有的一點人色全褪盡,連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說:「兩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慘無人色的臉對她笑,說:「那您說您願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聳聳肩:「兩千塊買張床?不。讓瘋子去買吧。」

  「我可以給你再降一些價。給你對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沒換過床?!」鄭大全叫喚起來。其實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馬路上拖回來的,少說有五十年了,兩人上了床情不情願都往一堆滾,做起愛來床比他倆還忙。「三十年一張床?難怪它擰您的脊椎骨!」他大驚小怪嚷著,同時人癟在沙發扶手上,起不來了。

  連茉莉也看出他的變化。

  「你怎麼了?」她問。

  「沒事……」

  「你看上去不像沒事。」

  「就是……非常非常地餓……」他遲鈍地把眼珠轉向她:「從早晨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

  「可我不會給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因為我自己也從來不吃晚餐。」

  「我不會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經習慣了。有時我會喝一杯牛奶。不過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會喝的。抱歉。」

  鄭大全沉緩地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感到那陣突襲的虛弱已將過去。

  「怎麼樣——我給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臟一點點在胡來了,非得立刻吃藥了。

  「我說過我暫時不需要這床。」她說。

  「其實我給您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經一分錢也沒得賺了!」他說,攤開兩隻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鄭大全軲轆一下爬起,將小計算機給她看:「一千四百!只要一干四,床就歸你了!」

  茉莉閉上眼。鄭大全斂息等待。她睜開眼,他馬上問:「付現金還是付支票?」

  「我說過要買了嗎?」茉莉說,已不再親善。

  「是我聽錯了你?」

  「很可能。」

  兩人都被折磨壞了。天色近黑,鄭大全已不記得褲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聽好:我再給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鄭大全將臉湊到她跟前,沒點燈,他想讓她看清他臉上的誠意和猙獰。

  沒有眼鏡茉莉卻什麼也看不見。她拉亮燈,歎口氣說:「天呐。」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買。」茉莉說,心想,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塊,您讓我賠本呐?!」鄭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讓我清清靜靜吃我的藥了。她撐著沙發扶手,半立起來作出送客姿態:「大門在那邊。」

  鄭大全站起,據顧一眼這座活墳,想到自己一生最精華的一段中有七個小時被糟蹋於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帶些悲壯地說:「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徹底癡呆了。

  「六百!聽清楚了吧?這可是您自個兒說定的價!」鄭大全聽見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幹唾沫。天黑盡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熱望;在這七小時中,這熱望不止一次地湧上這東方青年的心、身、兩隻虎口。她開始在茶几上糟七糟八的紙片裡翻找。鄭大全盯著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終於浮現,她小心地對鄭大全看一眼。

  他遞上自己的筆。他勝了。他得逞了。沒賺多少錢,可還是得逞了。看著這風燭殘年的老婦顫抖著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迸發的同情。

  茉莉將支票遞向他,小小一頁玩藝抖得如同暮秋風裡的蟬翅。

  鄭大全剛離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剛才兜底翻覆的雜色紙堆裡,她發現了藥瓶。她將它抓在手心,正要擰開瓶蓋,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她拖過電話機,按了銀行的號碼,那頭是個機器聲音,請她等候。茉莉卻沒有力氣等了,對那頭喜氣洋洋的機器聲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訴銀行取消那張剛開出的支票,卻怎樣也湊不出足夠的生命力將這句子講完。她橫在了沙發上。

  鄭大全一路飛車到家。開門撞上二樓一位女鄰,她正從她家出來:「你你你怎麼回事?」她以食指槍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Beeper,你怎麼也不回話!你妻子去醫院啦!」

  鄭大全那磨去一層皮的嘴刹時成一口洞。

  「大出血!早產!沒看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從他的地下室延上來。血還鮮著,燈光裡晶閃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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