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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者(4)


  (3)

  果真沒有一個人叫他錢克,連伙房的王師傅(這會坐在觀眾席裡瞧熱鬧)也停止叫他「龜兒錢克」了。沈編導見他到場,飛快跳上舞臺,胸口的哨子彈跳不安;那圓而大的「後勤部」此時是個穩健有力的舵盤,時而把她推向左,時而向右,調動著眾舞蹈的位置,舞臺上此時是一群「火焰女神」,各執兩栖火炬做情緒伴舞。他屹立在舞臺中央,所有人對他驚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氣。

  他邁著舞蹈化了的「龍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夥的女朋友,她一邊跳一邊咳嗽,激動得不知哭笑。她既慶倖又懊悔和他散夥,若不散,她眼下會不知怎樣待他。對待他不能像對待錢克:吵、罵、擰大腿。她只知道怎樣待錢克。

  他的確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了。回去,他就沒有小蓉。小蓉每天從她手掌大的筆記簿上撕一張紙,方方正正寫一首詩給他。詩有關痛苦、海、愛情和死,這四樣東西沒有一樣是她見過的,而十四歲的她只對沒見過的東西著迷。小蓉坐在最遠的一排座位上,安靜地為他發瘋。

  他跨上樂池上方的平臺。一池子黑腦袋隨他的舞步傾搖。他感到呼風喚雨的氣韻,感到那只向前揮去的胳膊伸進了歷史。

  然後是一個急轉身舞向天幕。

  隨他手的疾書動作,天幕上現出閃電似的一行行狂草《婁山關》——

  沈編導意識到自己成功了。她嚴酷的角色培養成功了。她的嘴一陣一陣地啜泣;終於成功了;再過一個星期,《婁山關》就將正式公演。

  「後勤部哭了!」人們交頭接耳。

  「她曉得她要打紅了!」

  沈編導開始講演出紀律、化妝要求,全部燈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裡面是一支中號手電筒。

  沈編導指一個男演員喊:「你,去叫電工!」

  那男演員拍了拍一個年輕的男演員:「哎!你去找電工,老子累慘了!」

  年輕男演員說:「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說著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見這一巴掌來勢不善。忙躲,卻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給拍背了氣。人們還沒弄清頭尾,兩人已打成一個人了。女演員們又歡喜又嫌惡地「歐歐」尖叫,一邊往後靠,給兩人騰場地好好打。

  沈編導在台下喊:「咋個回事?嗯?」

  沒人答腔。

  沈編導又喊:「哪個在打?站出來!」

  伙房王師傅也喊:「好生打喲,打死丟到鍋裡頭,我水都燒響了!」

  沈編導再喊:「旁邊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兩個,我記他們過!」

  光靠假火炬那點光亮,的確很難看清地上翻滾的是誰和誰。

  沈編導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別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見你在打!」

  安安分分觀戰的人群立即有反應了,對沈編導喊回來:「誰打了?我在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誰?到底哪個在打?」沈編導邊問邊爬上舞臺。

  某人說:「是錢克!錢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轟地笑了。他也無聲地笑了,像是笑別人。

  沈編導走攏,只見昏暗的火炬光亮裡一大團塵光,硝煙一般。

  「別打了!別打了!……」沈編導嗓音越來越碎,已成了瓦礫渣子。她根本走不進那團灰光裡去。

  他這時走過來,走進硝煙。他兩手仍架在後腰上,軍大衣兜滿風。

  「不要打了。」他說,聲音和悅,低沉。

  兩個打得不知東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說:「快起來吧。」

  兩人一會也沒多耽誤,爬了起來,看他一眼,對他的那種奇特的指揮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卻十分服貼。

  他對自己身上出現的這種權威性還不很習慣,也對大家那敬而不親的眼神不很習慣。他又說:「你倆相互道個歉吧。」

  兩人照做了,他笑笑。習慣來得很快,他已嘗到被人服從的快感。快感和著一口辣絲絲的煙聚在鼻腔,熏著腦子,再擴向全身。他幾乎忘了是沈編導給他點的煙。點煙時她對他說:「好極了。出神入化。你復活了毛主席——他們都把你當成真的了……」

  電工跑來了,說當夜修不了,劇場電路太亂太舊,修不好要起火災,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編導說:「搞啥子名堂?好幾塊景要修改,還有兩幕戲要重排……去修!」

  電工曉得她一不管開工資二不管發獎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說。

  電工頓時不吭聲了,看他一眼,轉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後的日于,沈編導碰到她威力不夠用的事就請他出面。她說:「你去告訴樂隊,讓他們節奏慢一點!我講了四五遍,他們不聽!……」她又說:「美工組的人頂不好管,你去給他們下個命令!恐怕他們只聽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裡各家報刊全派了攝影記者來,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間外的走廊上給他照相。

  一名記者說:「請談一下您創造這個角色的心得!

  沈編導說:「關於毛主席再現于舞蹈……」

  但她馬上被幾張嘴打斷:「能不能請他本人談?」他們表示對於她完全無興趣。

  他微微笑著,目光浩然地將一百多張急切的嘴臉打量一番。所有麥克風、筆記本都靜得痙攣。他直到將這局面把玩夠,才說:「你們該聽沈編導的。」

  一百多張面孔一齊轉變方向,朝向了沈編導。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說,」她手捏著胸前的哨子,頭微低,顯出些許靦腆,「以舞蹈來塑造主席,求神似為主,求形似為輔。」

  記者們說:「能不能談得具體些?舉例子說明!……」

  沈編導說:「我們馬上要開始最後一場合樂彩排,實在沒有時間!……」

  記者們不滿意了,大聲請願,甚至表現出對她的責難。

  「能不能讓我們參觀一下你們的彩排?」一記者問。

  「不行,我已經一再向諸位解釋過,公演之前,謝絕參觀!」沈編導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記者們更吵鬧了:「參觀彩排,有什麼了不得?……」

  沈編導已不止十遍地說:「我們已經把『謝絕參觀』的理由貼在劇場門口了!理由之一……」

  記者們此時已聽不進任何道理,盲目地憤怒起來,全拿出了社會代言人的腔勢。沈編導的聲音被淹沒到最低層,僅從她的面部表情判斷出她在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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